他这话语气略硬,不但陈疏,就是陈卿都从未听过他这样凌厉的语气。陈疏随即拍掌:“正是,陈保那个王八蛋,简直禽兽一般。这样吧,清极你即刻启程回京,带我手谕,回京就发动御史捅出河南一案来弹骇冯田。至于这个陈保,老夫当年怎么扶他上去,如今还要怎么把他给扯下来!”
宋国公陈疏拍椅背而起,才站起来,就听唐牧合声劝慰:“国公莫急,冯田如今已是落水狗,证据确凿只须定罪即可,这个王祎自然会带着御史们去参。但是要拉陈保下马,出头的事情还是叫陈九去干的好。”
陈疏皱眉:“这是为何?”
唐牧微微笑着:“陈九想要上台,自然得自己做些努力,我们替他铺好路,出头的事情让他去做。”
陈卿见父亲仍是不解,忍不住解释道:“父亲,陈保是皇上最信任的太监,无论咱们如何言说,皇上又未曾亲眼见过陈保干坏事,即使顶着满朝的压力黜了陈保,对于弹骇陈保的那个人自然会心生厌弃,这种事情,让陈九自己去干吧。”
陈疏转身再看唐牧,忽而意识到,也许唐牧这年轻人,对于陈九也不是一力想保,只怕还有后招。遂也点头:“好!就听清臣的,扶陈九上去。”
他最先走到客房门口,双手拉开双扇大门,陈九怀中抱着绣春刀就在门口站着。陈疏缓缓抱起双手,颤声言道:“往后,老夫父子在朝还要请督主多多照料!”
陈九听完国公爷这句话并在脑中回味了一番,再抬头见陈疏身后比国公高一头的唐牧正在略略颌首点头,顿时明白过来陈疏这是在向自己投诚示好,表明自己立场了。
他摘掉帽子抱在怀中,结结实实给陈疏行了个大礼:“承蒙国公爷看得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国公爷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国公爷照料咱家的大恩,咱家自然永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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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牧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粥香味儿,进门见韩覃在桌前站着,却也不抬眉看她,拣起勺子看了一眼才道:“陈九若要用心讨好谁,那手段保证能叫你如沐春风不知归。”
他丢了勺子,转身到窗前书案边,自磨了墨才簇眉问道:“你可曾看清楚那朵颜人的相貌?”
韩覃忽而省悟到唐牧或者是要杀那朵颜人,接过唐牧手中炭条一手磨着墨,一边闭上眼睛去回想黎明所见那朵颜人。他脸上打成结的胡子,阴鸷的眼神,很高的鼻梁,嘴角往下拉着。她才说完,便见唐牧翻转宣纸:“可是这个样子?”
“眼神有些不对,当比这更凶狠,眼角没有那么多皱纹。”韩覃看着纸上的男子:“他该是个年轻人,胡子虽密却横张着,不是这样垂垂的样子。”
唐牧另抽一张宣纸过来蘸笔描过,随即推过来问韩覃:“可是他?”
就恰如临夜那趴在她身上打火折子的人一般,纸上男子那种贪欲,油腻并流里流气的气息浮于纸上。韩覃点头:“就是这人。”
唐牧丢笔:“我知道了,咱们回客栈略收拾收拾,拣些能用的东西归整好,回京吧。”
韩覃捡起那张宣纸叠好,仍还在桌前站着,低声道:“二爷,我得跟您说声对不起,若不是我着了陈九的道儿,许叔叔就不会死。”
唐牧本已走到了门口,此时再回过头来,目中满是戾气盯着韩覃看了片刻,却只道:“一切回京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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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公陈疏还要在此镇守宣府,调兵来清剿万全三卫的朵颜人。陈卿与唐牧一同回京,陈九亦带着锦衣卫随行。回程策马加急,唐牧与陈卿陈九三人俱是快马,韩覃一人坐在东摇西晃四马而拉的马车上,马行太快车几乎要散架,她的头都被轿箱磕了不知多少下。
当夜回到京城已是入更时分。到城门口别过陈卿陈九,唐牧才上了马车。三个人中他年级最小,一日一夜的连番奔驰却也有些吃不消,上车随即盘腿闭眼养神。
韩覃等了一天一夜,愧疚与悔罪感愈重,见唐牧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于摇晃的车厢中跪于唐牧膝前,轻声唤道:“二爷!”
唐牧冷哼了一声,半睁开眼睛,于黑暗中那目光却是灼灼:“你知道此行我为什么要带着你?”
韩覃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犯了大错,害死了许叔叔,此时恨不能拿命赔他,悔之晚矣!”
于黑暗中,唐牧并不言语。韩覃等了许久也等不到他说话,遂又说道:“我不明白二爷为何要扶陈九那么一个人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去。您正在尽心尽力的帮他,可他却是在抓您的软肋,设陷杀您身边得力的助手。”
唐牧一声冷笑,问韩覃道:“所以我应该扶谁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去?扶陈保,或者宫里更年轻更会拍马逢迎的太监们?”
顿了片刻,唐牧又自言道:“无论扶谁上去,结果都是一样。无论武将还是文官,全大历手脚俱全的男子们,皆要仰俯于他们这些阉人,任凭他们差遣,让他们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所以,我要改变的是制度,这种荒唐而可笑的制度,这些阉人们,都要被赶入皇城那座笼子里去,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四海之内,任由他们为虎作伥。”
韩覃想了半天,仍是似懂非懂,轻声问道:“那许叔叔不就白死了吗?”
唐牧疾然转身,冷笑道:“当然。他不听我的命令私自进城,就是该死。而你,也放清醒了头脑好好认识认识自己,若你仍还这样没有脑子,那么纵使我放你出怡园,你自己在外也活不过一天去!”
☆、第41章
车在怡园大门口停下,唐牧才下车便见陈启宇站在大门上负手立着。自从他调到户部以后在六部两人照面的少,府中因有个韩覃在他更是很少允许陈启宇上门。
陈启宇几步几台阶,抱拳深深作了一礼:“先生,我听朝中人言朵颜来犯宣府三卫,恰您有到宣化办公差,学生不放心,特在此等着。”
唐牧伸手止住欲要下车的韩覃,吩咐车夫:“去,送娘子到后门下车,直接送她回内院。”
这车中坐的竟是他新纳的妾室?陈启宇方才望见一只撩帘子的手,细细白白十指纤纤,手腕处一丁点纤细的骨结,此时见那只手款款退回去,车中佳人终是未曾撩开帘子,马车调过头走了。
唐牧伸手请陈启宇:“如今已下了夜禁,你无令牌怎么来的?”
陈启宇道:“学生自傍晚就在此等着。”
唐牧点头:“辛苦你了,今夜就宿在饮冰院中,明早与我一起上朝吧。”
陈启宇还想问一些唐牧对朵颜人犯边并朝中呼声日高的弹骇司礼监掌印冯田一事的看法,唐牧却不再与他多谈,过照壁直接往内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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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内院,韩覃恰也进院子。
“到书房来!”唐牧自己先进书房,取把椅子放到书案对面,自己转到案后在太师椅上坐下,先接过淳氏递来的茶,因见她端给韩覃的也是茶,怒责道:“她小小年级喝什么茶,为何不熬暖胃的粥品与汤羹给她备着?”
他们回京提前并无信到,淳氏也是从被窝里爬起来出来伺候,但她自然不会当面反驳唐牧,只回撤了茶水轻声说道:“已叫厨房去煮粥了,顶多一刻钟就能好,烦请表姑娘耐心等得一等。”
唐牧待淳氏退出门去,才自怀中掏出张纸来铺在桌上:“这人是朵颜卫首领泰岔的儿子泰卫,陈九是不会杀他的,便有些行动也不过给你做样子而已。泰卫这个畜牲,还得我自己想办法杀他才行。”
韩覃犹还记着许知友死的那样惨,大半拉的脑袋都没有了,若不是那身衣服,她简直都认不出他来。默了许久,才问唐牧:“许叔叔的尸体,可收回来了不曾?”
只剩半个脑袋趴在柜台上的那具带血的尸体,韩覃这辈子也不可能忘掉。
不论对付陈保,还是陈九,再或者经由皇帝李昊之手,废掉司礼监和东厂,改变如今梏桎朝堂的制度,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而唐牧也有属于自己的全局考量。
他身边的这些人,无论淳氏、许知友还是熊贯,每一个人都有自身的责任与使命。
许知友在怡园的使命完成了,别处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他做。陈九想在宣府收伏韩覃为自己的内应,唐牧自然也不可能不知情。许知友是他的左膀右臂,在怡园中跟随他多年,乍然离开,要去的还是太监们的老巢,为防叫他们认出来,总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叫他死掉,而这恰就是他为什么会逆唐牧之命,听从韩覃的指使进宣府。
唐牧没有估算到以及后怕的是,陈九与朵颜人的勾扯。他本以为陈九会在许知友离开之后出城,许韩覃以重金,或者再以为韩府洗涮冤屈的名义,来诱使韩覃转投到他的麾下。毕竟当时朵颜人正在攻城,他要出城很方便,而诱韩覃入城却没有那么容易。
没想到陈九这种阉人心思歹毒,用的法子也是简单粗暴。他直接找来朵颜勇士泰卫,以期让泰卫辱了韩覃,而韩覃失了清白,从此为他所要挟。
这阉人玩得一手愚蠢而又毒辣的两面三刀,一面以美/色讨好了朵颜人,一面收伏唐牧身边的妾室,另一边,还理所当然的等着唐牧将他扶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去。
所以,如果两天前的夜里,韩覃不是那么能下得去狠手制服泰卫,并且不为陈九所要挟迷惑的话,今天就算她自己不求着要走出去,唐牧也不可能再让她呆在怡园。
朝局错综复杂,唐牧亮出他的底牌,让陈九看到他的弱点。在陈九使出他手段的同时,让许知友能在厂卫与锦衣卫的耳目之下,顺顺当当的,换成另一个人。
所以,这才是唐牧带韩覃往宣府的原因。当然,这些事情,唐牧永远也不可能告诉韩覃。
他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又道:“此番往宣府,一来,我是想让宋国公能亲自出去走一走,见识见识陈保在外的猖狂,从而,让他改变扶陈保上位的决心。再者,也是想给陈九一个在宋国公面前表现的机会,让宋国公愿意扶他上去。
但朝局就是如此,大家相互利用,达到目的,同时还不忘抓着彼此的把柄与弱点。
你如今就是我的弱点,而陈九也是个十足的蠢货,所以才会在我帮他的时候,还不忘要来捅我一刀。但也正因为他是个蠢货,我还必得要利用他,也一定要扶他上去。
在这之前,做为我唯一的弱点,他定然还会用很多防不胜防的手段,来拉拢你,或者要挟你,利用你。若你果真心中有悔,果真觉得对不起知友,就将他倒在血泊中被人劈去半个脑袋的样子,永远铭记于脑海中,时时刻刻苦警醒着自己,永远不要忘掉,永远不要掉以轻心,也永远不要为人所利用!”
他的语气越说越严厉,到最后,几乎是在哑声嘶吼。
“二爷!”是巩兆和的声音,他并未跟唐牧一起回京。唐牧平息了声音应道:“进来。”
巩兆和进书房站在门口,唐牧问道:“打问的如何?”
巩兆和回曰:“那妇人与她的两个女儿皆已被人杀死在城外,另那小儿子不知所踪。”
韩覃站起来问巩兆和:“你说的可是昨日我曾买过狐裘的那家?”
巩兆和回道:“是。”
唐牧仍是冷笑:“陈九一计不成就要杀人灭口,孩子都不放过,好生毒辣!”
韩覃跌坐在椅子里:“那妇人也就算了,两个孩子却是着实可怜。”
唐牧挥手叫巩兆和出去,盯着韩覃却是细问:“你方才说的粗略,我也信你必未曾叫泰卫侮了去,但现在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治服他的?”
隔着六尺见宽的书案,他目光如炬的盯着,哑声复又问道:“你是怎么治服他的?”
那是朵颜三卫中最骁勇的武士,唐牧当然不相信韩覃能打得过他。实际上在唐牧知道韩覃随后进城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她会活着,或者清清白白的从那商户家走出来。
韩覃眼珠乱转着,沉吟了许久,见唐牧起身转出了书案,自己随即也站了起来,推开椅子一步步往左手边那大画案的位置走着:“我自有我的手段,至于是什么手段,二爷您不会想知道的。”
韩覃倒不悔自己在那商户家所做的一切,她已经犯了错误,为了保命,为了不被泰卫侵辱,做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她只可能利用自己身上所有的优点与缺点,只要能保命,不计手段。
但这样的手段,她也不可能告诉唐牧。概因她与他初见的那一夜,就是她主动,或者说,从一开始到唐府,她仍是在利用女人身上最原始的资源,想要从唐牧身上谋求一个新的未来。
究论起来,她对付唐牧,或者对付泰卫,用的手段都是一样的。
也正是因此,她决计不能告诉他。
唐牧已经将韩覃逼到了那画案上,他身上灼气太盛,贴身于她的那一刻,韩覃不自觉的扭过脖子,却仍是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你想替你们韩府平冤,想要扳倒高瞻,可你瞧瞧你如今这个样子,昏昏绰绰被人欺骗,出了事情还要隐瞒于我。”唐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到书案下,狠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告诉我,你是怎么治服泰卫的。”
韩覃叫他打怕过,这时候只轻轻一巴掌就能激起心头那股怕意,她反手捉住唐牧的手,压低了声音哀求道:“二爷,我说实话。”
唐牧反拧开韩覃的手,抬手掐腰,将她放坐在画案上,两手圈定在那画案上簇眉等着,便听韩覃道:“当时天黑,什么都瞧不见。我抽了头上的簪子,伸手一刺,恰好就刺到了他的眼睛,刺瞎了他,于是便逃了出来。”
“真是,好巧!”唐牧盯着韩覃看了许久,才轻出了口气,冷叹道。
韩覃也是一叹,略略低了头道:“确实很巧,再巧不过。”
从许知友的口中,唐牧知道泰卫的伤是在命根子的位置,韩覃一根金包铜的簪子,几乎将泰卫戳成了个废人。想到这些,唐牧就由不得又要将自己放在父亲的角度。他如今甚少想起前世那个孩子,而更多的时候,心头唯一牵挂的,只有面前这一个。
于一个父亲来说,看到或者听到孩子用那样不堪,或者说无能为力之下的手段去对付恶人,他的心中只有对自己的自责和愧疚。但同时,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看一个女人这样去与恶人相斗,他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待。
概因,在她的眼中,他与泰卫一样,也是同样的人。
而她,在对付他与泰卫时,用的,也仍然是一样的手段。
韩覃见唐牧不知何时松了手,也不知在为何而出神,随即缓缓溜下画案,转身溜出门,回了东厢。
她才松了头发要梳洗,便见淳氏恰好搭帘子进来说道:“表姑娘,粥已经摆在正房了,你们可要过去用粥?”
韩覃摇头:“好嫂子,我并不饿,叫二爷自己吃吧。”
唐牧一人到正房中坐得许久,问淳氏:“表姑娘为何不来?”
淳氏心知这两人是在呕气,回道:“表姑娘言她并不饿,叫二爷自己吃饭。”
唐牧盛了一碗粥放在自己对面,继而说道:“去,叫她来吃。若不吃,今晚给我到卧房伺候。”
他声音太大,坐在窗前卸头饰的韩覃听得一清二楚。她解开发髻正梳拢着头发,淳氏叫珠儿搭着帘子进来,轻声说道:“表姑娘,二爷在叫您,好歹过去吃一口
!”
韩覃点头,将篦子递给珠儿,起身走到淳氏面前说道:“好嫂子,我与二爷呕气,倒叫您夹在中间为难。”
淳氏本不干这些伺候人的粗活,但那嘴巴不严的朱嫂子叫唐牧遣走了,如今还未雇得一个知根底又麻利的婆子进来,所以她只能在此先顶着。她一笑道:“并没有,表姑娘快去吧。”
韩覃到正房进了餐室,见唐牧已脱掉那行衣宽束件长衫在椅子上坐着,见她进来指着那粥碗道:“不吃一点怎好睡觉,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