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低头笑着,他比韩覃略高,摆手道:“你肯定还没有翻过,那全是八股制式文章,二叔考科举用的东西,我包你一眼都看不下去。”
韩覃本就比唐逸大着两岁,再者,她自小一手带大柏舟,熟知这些泼皮小男孩的心态,况自己是他长辈,在他面前便无拘谨,问道:“籍楼就有好书?”
唐逸回头看了眼后面远远跟着的丫环嬷嬷们,低声道:“有,但只有我才能找到。”
已到品和堂垂花门外,远远便见几个小姑娘在门上站着,正是品玉品姝和品婷。因昨夜寇氏特意介绍过,韩覃都认得她们。个子与她相平那肩背不正扭来扭去的是唐逸的双生妹妹品婷,与寇氏一般圆圆脸儿的是她的大女儿品玉,在府却要行二。最小梳着双垂髻的是寇氏的二女儿品姝,亦是圆圆脸儿的温和孩子。
韩覃是长辈,她们在垂花门外厮见过,等韩覃进门才跟了进来,唐老夫人正在穿堂处支着犀角拐杖行步,远远伸手将韩覃到怀中,掰肩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说:“这衣服也还将就,是品婷的吧?你二嫂可有新的做来?”
韩覃回道:“做了,只是昨天洗了今天还未干。”
唐老夫人点头,支拐牵着韩覃进到内院厅室,边走边问:“昨晚睡的可好?”
韩覃道:“很好。”
孙少爷唐逸与几个孙姑娘们用完早饭要各自去学堂读书,早餐桌上除了品婷偶尔抱怨几句,倒也哑然无声,可见祭酒唐府的家教历三代仍是好的。
待到几位小辈们皆告退了,唯剩祖孙二人时,唐老夫人捉着韩覃的手回到起居室软榻上坐下,才说:“你果真一点也想不起来?比如你娘的样子,你家里的形样,那怕那么一丁点儿。”
这老夫人心思敏锐昨夜又睡了个好觉,此时双目炯炯盯着韩覃,意欲探出个究竟来。她曾摩梭过这孩子的画像不知多少次,丫环们都笑言连墨色都叫她磨淡了。她想着自己见了外孙女儿,应该是立即就能疼爱到骨子里去。
当然,面前这小姑娘论眉眼骨相来说,与画中她的外孙女并无差别,许是营养不良久病初愈的缘故,两耳畔皆透着丝灰黄之气,这都好说,养一养就能缓过来。可她眉目间那种介备神情,对自己仿如外人的目光,全然没有血缘上的亲近感,都让唐老夫人心中打着鼓。
韩覃争开了唐老夫人的手,垂下眼帘低声道:“孙儿确实想不起来了。”
她垂眉下眸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她娘唐汝贤小时候,尤其那有种知错自省又怕叫长辈担心的可怜样子,简直与唐汝贤小时候一模一样。唐老夫人深叹口气,无力去安慰这小娇娇,亦无法触及她的内心,复抓住她一只小手止不住摩梭着。
帘子忽而叫人掀起,松垮垮挎着件锭蓝色杭绸袍子的唐世坤微勾脑袋进了屋子。他眼大人瘦,平日不装都是个惊样儿,此番进门又带着些戏剧性的夸张,张大了嘴叫道:“娇娇!”
韩覃在渡慈庵不止一次听柳琛提起过唐世坤,但她既然装着失忆的样子,自然不敢有太多表露,只转眼望向唐老夫人,迟疑问道:“这位是?”
唐世坤不等唐老夫人解释,两步跳到韩覃面前双手指了自己说道:“是我啊,大表哥,咱们一路上京,我带你去南昌府,庐州府,济南府,到处游玩,你忘啦?”
韩覃不语,微微往唐老夫人怀中缩了缩,快速的瞄了唐老夫人一眼重又垂下长睫。
唐世坤拣边上一只包锦杌子劈腿坐下才满脸歉意的说:“对不起,是表哥的失职,没能照顾好你。”
韩覃低声回道:“没关系,我并不怪你。”
若说昨天唐老夫人心里还存疑惑的话,今天见自己的大孙子唐世坤都如此笃定,她一颗心也就完全放下,决心从此要好好待这谪亲的外孙女,好叫这幼年失恃的小姑娘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得到周全照料。
韩覃心中更加疑惑,若说傅临玉指鹿为马情有可原的话,这唐世坤又是为何也要以错为正?若说果真自己与柳琛十分相象,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她瘦的脱了形样,韩覃却是个圆润娇俏的小女孩,何像之有?
此时韩覃心中越发糊涂,闷闷的跟着唐老夫人用过午饭,便托午困回了叙茶小居。因她中午用饭太少,待午睡起来时,唐老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蟹脚面,配着红碧素三丝并桃仁瓜脆两小碟凉菜送到叙茶小居,要叫她午睡起来务必就吃。
自从柏舟叫大哈从悬崖上扔过那一回,韩覃但凡必眼就是恶梦,醒来自然也吃不下东西。她又不忍拂了厨房柳嫂子眼巴巴的好意,挑了两筷子面,略挟了两口三丝用过便推开碗取帕子擦嘴,摇头道:“我再不能吃了。”
赵嬷嬷啧啧摇头道:“这那里行?大孙小姐每每午睡起来都能吃一碗面的,表姑娘再多用两口好不好?”
无论你吃的有多饱,在老嬷嬷们的眼中,小姐们永远都是在挨饿的。
韩覃自幼也是官家小姐,深知这老嬷嬷们劝姑娘吃饭的本领,摇头道:“嬷嬷,我确实吃饱了。”
她才起身,就听外面小丫头在门上报说:“表姑娘,咱们府上下了定的表姑爷求见。”
下了定的表姑父?
见韩覃皱眉,赵嬷嬷忙解释道:“就是傅公子,咱们家世宣姑娘的未婚夫婿。”
原来是他!
韩覃道:“叫他进来。”
她四顾左右皆是唐老夫人身边的丫环们,正自迟疑要怎么才能支开这些人而不显眼,就听傅临玉便进门便言道:“嬷嬷,各位姐姐们,我有些事要问柳姑娘,请各位先到外面稍候片刻。”
他换了件佛头青素面袍子,身形修长面色俊朗,到了门上止步望着韩覃。
因傅临玉是陪同唐世坤下福建接过柳琛的人,又是这府中下了定的姑爷,赵嬷嬷等人不敢再多言便退了出去。傅临玉亲自掩上房门,才回过头,便迎上韩覃几乎是跳脚而起的一耳光。她太瘦小,他个子又高,她若不跳,简直无法打到他的脸。
韩覃见傅临玉垂眉不语,跳脚又给了他一巴掌,咬牙轻骂道:“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
“二妹妹!”傅临玉等韩覃打够了才说:“并不是我不肯救你们,实在是事出情急,而我恰又不在京中。”
那时候他正在福建接柳琛回京的路上,鞭长莫及。
韩覃见傅临玉往前两步,伸指指住他颤声道:“你一个穷书生又无功名在身,我不求你上折子替我韩家申冤,可是你至少该救出柏舟,那是大姐姐临死前唯一一点念想。她到上法场的那一刻,还坚信你会来救我们,她那么相信你,而你了?”
韩覃上前又给了傅临玉一巴掌:“你重又攀上了高门,为了讨好新人,不顾大理寺即刻就要放我们出来便远去福建,任凭我和柏舟被卖到深山中去。我如今不说你爱不爱大姐姐,我只问你,你吃了我家那么多饭吃到那里去了?用了我家那么多银子用到那里去了?我家拿那些银钱养只狗都会知道护主!”
☆、鲲瑶
“二妹妹。”傅临玉解释道:“实在并非是为了唐世宣。唐牧有意要收我这个学生,他既委以如此重任,为学业故我也不敢不从,再者,大理寺一直言你们的案子想要结销,至少要到今年三月间,而你舅舅谭昌几番寄信来,言他一过正月十五就会从大同府出发,到京城后,自会在大理寺我守着,所以我才敢出去。”
这又是韩覃的一重心痛。就算傅临玉不来,远房叔叔韩复不来,至少舅舅谭昌该来的。可是她与柏舟等了三天,就连舅舅谭昌,也没有来。
韩覃冷笑道:“放屁,全是鬼话,你快些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恶心。”
傅临玉见韩覃要去开门,忙几步上前截住她问道:“柏舟如今在那里?你又是怎么来的这里,一一说给我听好不好,看我有没有能帮你的地方。若果真是有恶人胁迫于你,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找唐牧说清楚,或者他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韩覃一听傅临玉说要找唐牧,连连摇头道:“不可,千万不能叫唐牧知道,否则我死不足惜,只怕柏舟就不能活了。”
“柏舟去了何处?”傅临玉反问道。
说起柏舟,韩覃的肩膀才又软塌下去,抽泣许久才道:“他叫渡慈庵如了那个恶魔给抓走了,到如今我也有将近一月未曾见过他,不知他过的如何,是活还是死。”
她最怕的就是自己在这里替如了争财,无论争来与否,柏舟早已死了,或者眼看就要死而她一无所知,那于她来说,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如今这傅临玉且不论他当初指认自己果真是因为故交的怜悯之心,再或者是另有所图。
傅临玉有些呆住,皱眉问道:“如了是谁?”
韩覃行到卧室,撩珠帘进临窗书屋看过外面,见几个大丫环并赵嬷嬷和小丫头们皆在院门上的游廊上站着看翠竹逗鸟儿说闲话,这才将从大理寺出来之后,到她冒名顶替柳琛进府之前的一应事情说个明白,只隐去了真柳琛死一事,然后才问傅临玉:“今早唐世坤来见我,竟也一点都不怀疑真假,一口咬定我是真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临玉叹了口气说:“万幸昨天是我碰见你,当场认定之后又到外面找到唐世坤,在他面前言明厉害。毕竟柳琛如今确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你既然冒名顶替入府,又是犯官之后,必然身后也牵着些凶险,是而我叫他先承我的面子认下你,待我这一头探过你的原委之后再行决定。”
韩覃听他说了许多,但因他二月里在大理寺失信,对此人人品有了怀疑,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但处在目前的险境中,无论其人品如何,至少也算一根救命稻草,想到此韩覃又捉住傅临玉道:“你千万千万得替我找着柏舟,如了曾答应我在这里站稳脚后,她会带柏舟出来与我见上一面,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你若还记着大姐姐待你的恩情,记着我们一家人待你的恩情,就一定要把柏舟给我救出来。”
傅临玉深深点头道:“好,但凡到那一天,我就是拼着自己死也一定把柏舟给你夺回来。”
他见韩覃心思平静了,才又问道:“方才你所说的那个老虔婆也是天真,就算那份财产到了你手上,在柳琛年满十六岁之前仍要得唐老夫人亲允才能自己动用,就算到时候你熬上八年熬到十六岁确实能自己支配那注巨财了,到时候她自己先熬死了怎么办?八年时间,到时候柏舟都成了大孩子,只怕早都不认得你了。”
韩覃叹口气说:“她言只要那笔银子到我手上,她自有拿走的办法。至于争,就须得我自己来争,毕竟我大柳琛足足四岁,若是吃好一点猛涨起来,只怕过不了一两年就要露馅。只要我露馅,柏舟必死无疑。”
所以为了要长的慢些,她也不敢多吃饭。
傅临玉鼻息深叹一气道:“二妹妹先不要着急,你既在这府中住着,我又往来行动方便,咱们就里外相应哄着那老虔婆,把柏舟给夺回来,到时候我再安排你从这里离开,好不好?”
虽然心中仍是诸多疑惑,但毕竟韩覃才不过十二岁未成年的孩子,便也点头道:“好,我听姐夫的。”
说起傅临玉,虽韩萋至死都未过门,但前些年但凡到大同府家中,韩覃必要称他一声姐夫。他身形瘦俏面貌俊朗又是个好脾气,虽家境贫寒但在府学中算是翘楚,韩萋那样内秀一个姑娘,爱他爱的几乎要疯了一样,成夜成夜拉着韩覃缩在一张床上所聊全是傅临玉。
韩俨欣赏他的人才,谭莞又是个天性不拘小节的妇人,对两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韩萋坟头还未长草,他却又成了这家下定的姑爷。
傅临玉一笑,仍如往昔般抚了抚这小姑娘的脑袋才道:“至少目前你还不能惊动密云山中那老尼姑,万一她有眼线在这府中,若你不装作个真正柳琛的样子叫她查出,暗害了柏舟可怎么办?”
韩覃最怕的正是这一点,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装的很像。”
傅临玉亦是一声长叹,转身打开房门才回头对韩覃说:“柳姑娘不必心焦,你虽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再休养些时日只所会多记得一些。”
他这话,却是说给外人听的。
傅临玉撩袍帘出门,过游廊往大门上,行到赵嬷嬷身边时抱拳一礼,赵嬷嬷受宠若惊的还礼,他却已经走远了。
虽傅临玉已走,赵嬷嬷等人却也不敢轻易来打扰韩覃,四散到两边厢房或游廊中去做针线,或去闲话。韩覃回到临窗书房,坐到长案后太师椅上闭眼许久,起身在身后书架上摩梭,寻到一本《颜勤礼碑》便抽了出来,又见案上的冬青釉笔洗中有半钵清水,遂也不再唤下人,自取笔添往那莲叶形砚台上滴了水,自从书架上取墨条来自已轻磨,磨到墨汁浓稠了,才取一支长短适中的短锋,取案头宣纸铺开一张,提笔蘸墨略有思索,便照着柳琛昔日写过的样子写了起来。
在渡慈庵中,如了曾诓着柳琛要她替自己书经记帐,为的以防万一唐府中人见过柳琛的笔迹,书写时叫韩覃现了形迹。其实这根本属于多此一举。七八岁的小姑娘手劲不足,又练的皆是中规中矩的字体,人人写出来形样皆差不多。
韩覃自己在太原府家中时也常练字,人言楷立行走草奔,初蒙人人皆是楷体,但凡资质不太差的,写出来皆是一个样子。她忆着柳琛写字的习惯与其书写特性,在宣纸上临起了《颜勤礼碑》。
书完又另取一张宣纸在纸上一笔一画双在纸上整整齐齐落款了鲲瑶二字,盯着那两个字,眼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女子十五及笄才由长辈赐字,是以才会有待字闺中之说。她母亲谭莞也是怕她出大理寺后命运难测,才会自作主提早给她赐字。鲲鹏摇翅十万里,如此刚硬的字本不适于女子,但谭莞寄希望于她这外表瘦弱外内心坚强的小女儿,希望能改变她与柏舟的命运与境地,能如鲲鹏一般怒而击水,摇翅而上,正那灭绝韩府的邪气。
她写完了却又拈起来撕碎扔掉,这才又闭上眼睛细思。
这乱乱混混究竟是个什么局?当初柳琛上京路上,图谋钱财害她的究竟有几拨人,各人又怀着怎样的心思。
如了与京中各府之间的关系,以及傅临玉、唐世坤,韩覃将他们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正当闭眼沉思时,忽而觉得眼前似有人息,猛得睁开眼面前却空无一人。
韩覃四顾无人,站起来怒喝道:“谁?刚才谁进来过?”
窗外风拂书案,她低头才见自己临过字的宣纸上呈着一张小纸条,果真方才有人进来过,而且还放了张字条在桌上。她拈起纸条,上面书着:见唐世坤为何不闹?另,若你再敢向任何人提及自己身世,唐柏舟生期即止。
韩覃持着纸条肩膀微微颤,奔到窗下也顾不得打翻条案上几瓶盛开的花儿,高声呼道:“嬷嬷,赵嬷嬷!”
赵嬷嬷即刻便从西厢房中奔了出来,后面跟着绮之夏奴两位大丫环,另东厢房里几个小丫对也窜了出来。她们方才因见表姑娘无唤,便在东西厢房中偷懒闲聊,此时连忙齐齐涌进厅室,赵嬷嬷为首问道:“表姑娘怎么啦?”
既然能在自己闭眼的片刻把纸字搁在桌上又迅速消失,肯定是这叙茶小居中的人,但是要在片刻间就奔到东西二厢又不叫她发现,显然不可能。这叙茶小居中有如了的眼线,方才还偷听了她与傅临玉的谈话。
那个眼线是谁?是两个大丫环还是赵嬷嬷,抑或站在门外听差的两个小丫头?
韩覃将面前几人一一扫过,压下自己心头疑问背手将那纸条揉成一团,才摇头道:“无事,给我添盏热水来即可。”
赵嬷嬷带着绮之夏奴退了出来,未几送了一盏热水进来搁在书案上。韩覃接过水挥手道:“嬷嬷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唤你们。”
☆、西窗
原来她所有的行动都在如了的眼皮子底下。
窗台上香炉中淡香森森,随微风缓缓弥漫了整间书房。
韩覃换了支小楷细笔,展开那张纸条铺平,在背面书道:我必须要亲眼见过柏舟,确认过他的安全健康,才会替你去演那场闹剧!
她书完仍将纸条放在宣纸上,两边用镇纸压平,这才起身出了屋子,唤来赵嬷嬷说道:“我要重新看看这屋子,嬷嬷将几个丫头都带上,陪我一起转转。”
赵嬷嬷应了声好,就听韩覃又吩咐夏奴道:“好姐姐,去把院门关上,我觉得风吹着有些冷。”
一个小丫环忙过去合上院门下了鞘,韩覃这才进东西二厢看了看丫环们的住处,问了些铺盖可够厚,要不要再添褥子之类的体恤话儿。因见赵嬷嬷并两个大丫环两个小丫皆跟着,复又自墙角小门上进了后院一排罩房皆上着锁,锁上绣迹般般落着灰尘,可见是无人居住的。
韩覃到窗前掰了掰窗棱见打不开,回头问赵嬷嬷:“这里可有人居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