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森的说法让方以智和顾绛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顾绛才道:“以目前我们能看到的各种史料来看,周朝的分封,确实是和大木说的很像。只是如今要继续推行这样的‘先王之道’,却极为困难,几乎就是不可能。往北方,过了长城,先不说如今我们根本就无力去和那些北胬打,就算能拿下来,他们的土地也无法种粮食,无法养活更多的人口。往南,也颇为不便。自从周朝之后,虽然不再封建了,但是江南,岭南还是渐渐的开辟出来了。只是如今南方也都是农耕之族,人口也不算少了。天下已经没有能行如同周朝那样分封的土地了。”
“天下还有的是这样的土地。”郑森道,“自大员向南,有数以千计的岛屿,其中很多岛屿都不亚于大员。当然,最大的几个岛屿,比如吕宋,爪哇什么的,都有了土人的国家,或是有了那些泰西人。不过泰西人在这些岛屿上占据的位置也很有限,只是几个港口而已。而且他们和我们相比还有一个巨大的弱点。”
“什么弱点?”顾绛问道。
“人太少。”郑森不太在意的回答说,“泰西那边和我们不同,他们其实并没有出现‘四海无闲田’的状态。这些年来三天两头的闹瘟疫。大瘟疫一发生,弄得不好,就能让他们死掉数以千万计的人。他们如今跑到亚洲来,主要也就是为了赚钱而已。并不在意与移民。如今整个南洋的泰西人加在一起,怕也不过一万人。真的要比移民,他们是比不过我们的。我大明土地虽广,但是人口却不断增加,若是土地不能增长,就算丰年还勉强能承载这些人口,到了灾荒年月,却完全承载不起了。所以从长远看,要想国家长治久安,就要不断地开辟出新的疆土。足以承载移民的疆土。”
“汉武帝开边可是被后世史家指责的。”顾绛道。
“武帝开边,开出来的却都是不太适合耕种的土地,自然会有问题。”郑森不以为意的回答道。
“若只是开边移民,为什么一定要封建呢?”顾绛又问道。
“因为天高皇帝远,”郑森笑道,“军政命令不能及时。而开边的地方军政变故比多,一定要有人有决断的权力。而这人要是有了这样的军政财决断的权力,这不是诸侯还是什么呢?况且无论什么样的制度,只要能使得华夏之民获利,便是好制度。”
虽然对于郑森将仁义道德解释为最好的增加竞争力的方式并不是太满意,但是顾绛和方以智在讨论之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至少是很可行的一种解释方法。
于是郑森便趁机提出,希望两人能帮着自己为《物种起源》做一个解说。
“免得那些笨蛋,乱作引申,反倒害人。只是小子一来才疏学浅,二来也没什么时间,光靠自己做这事,怕是很难。不知二位先生可愿意帮小子为此书做个解说。”
顾绛听了,想了想道:“这书确实是需要一个解。只是这书如此宏大,解说起来也小不了。古今史料的考证,剖析都很费工夫,非是一日之功。大木可等得了吗?”
郑森听了,笑道:“这是自然之理,如何等不得?况且二位先生还有举业,更是不能耽搁。这解说倒是不急。”
“若是和这书的解说相比,举业算不得什么。”顾绛笑道,“天下中举业的人多如牛毛,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倒是为这书做解,必有千秋万代之名。”
“大木,我们既然到了大员,我想要看看你们的船,宁人也想要走走,看看你是如何治理地方的。你看可否?”方以智突然说。
“这当然可以。北港北边有一个专门造捕鲸船的船厂,密之先生可以随便去看看。若是不怕晕船,我还可以安排密之先生乘船去看捕鲸。至于宁人先生--”郑森迟疑了一下,然后道:“这岛上如今出草的生番虽然少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而且山林之中多有疾疫。先生若要去乡村,入山林,就一定要有军队跟着,一举一动也要听保护先生的军人安排。不知道先生可同意?”
“这却不是问题。客随主便,自然听大木安排了。”顾绛回答说。
数日之后,方以智观看捕鲸归来,回到宾馆,刚刚坐下,便听到外面又有马车的声音,抬头一看,却看到顾绛正从外面回来。
“宁人,你如何黑了这么许多?”方以智看着顾绛晒黑了的脸笑道。
“你还不是一样。”顾绛一边说,一边在方以智旁边坐了下来,道:“不看不知道,原来天下还有这样治理地方的做法。”
“怎么?你看到什么新鲜事情了?”方以智问道。
“若是我告诉你,有人治理地方,一声令下,可以让哪怕一个偏远村落里的农夫都立刻应声而动,如臂使指,你信不信?”顾绛并不回答,反而这样问道。
“这怎么做得到?难道?”方以智问道。
“大木治下的大员就是这样。”顾绛说。
“他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方以智又问。
“若是告诉你,有一个大老板,一声令下,就可以指挥到一个小小的伙计,如臂使指,你信不信?”顾绛却又问道。
“这不是自然的吗?你这厮不学好,却去学大木吊人胃口。”方以智笑骂道。
“大木治下的农民已经不是农民了,而变成了商贾。”顾绛说。
“这话什么意思?”
“首先,大员岛的村子都是杂姓,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宗族。这也是自然,他们本来都是流民,流浪中宗族早就散了。村里管事的叫村长,只是这村长不像是族长,也不像是里长,而像是一个店面的掌柜。他们负责带着农民们种能赚钱的东西。大员岛上的农民种的最多的东西是什么?不是水稻,也不是麦子或者任何的粮食,而是用来做糖的甘蔗。这些农民卖掉甘蔗,换来银子,然后用这银子买粮食吃。密之,这种事情我们也不是没见过,比如南京附近的一些菜农便是如此。但是可有一个岛,几十万人都这样的?”
“他们怎么会这样?”方以智睁大了眼睛。
“他们原本也是种粮食的。我也问过一些农夫,他们都说,原本过来的流民都是男子,这岛上极缺女人,以前想要女人,便只能去抢生番的。嗯,就是那些出草的生番!”
“抢生番的女人?”方以智越发的吃惊了。
“后来大木到南洋买了很多南洋女人回来。只是大木家也不能白给他们,就让他们花钱来买。种粮食能有多少钱?大木就教他们种甘蔗,将来收了甘蔗,就卖给大木,就有银子买女人了。大木呢,就用这甘蔗做了糖,卖给各地的商人以及泰西商人,赚了银子就又买成生铁武器,卖给南洋各国,然后再从那边买女人回来。南阳婆子愚笨,不通纺织,所以那些农夫们穿的衣服,也全靠买,很少有自己做的。这又要钱,再加上买鲸油,鲸肉都要钱。这些农夫发现,种甘蔗,买了之后,即使扣掉口粮钱,还能剩下不少,结果就越来越不愿意种粮食。都变成种这类赚钱东西的了。”
“但这和你前面说的有什么关系?”方以智还没明白。
“怎么没关系?糖和粮食的价格每年都在变动,其他药材呀什么也是这样。这些人要保证能赚钱,就要睁大眼睛盯着这些,就要时时刻刻和大木手下联系。这么说吧,大木就是大掌柜,这些村子就是专门给大掌柜供货的小买卖人。他们已经是商贾而不是农民了。所以大木指挥他们就像大掌柜指挥跑堂的小二一样方便。甚至每个村每年种植什么,种多少,大木都能一言决定。”
“原来是这样。这样……”方以智说,他突然愣住了。
“怎么了?”顾绛问道。
“宁人,你看这大员岛,全然就是大木他们家的天下。有土,有民数十万,而起都能指挥得如臂使指,又有钱财--我估计大木家随时能动的钱怕是不会比朝廷少。此外,大木家的水军,也一直是天下无敌,便是泰西人也比不上。他们如今有土,有民,有钱,有兵,这几样都不需要依赖于朝廷,这不是活脱脱的一个藩镇了吗?”方以智突然说道。
听了这话,顾绛也是一愣,然后苦笑了一下道:“我倒觉得更像是土司一点。不,不,大木他们家的地本来就不是大明之土。这道很有点像是虬髯客海外称王了。或者说,除了没有天子册封之外,是不是非常像周朝的诸侯?难怪大木拼命称道周朝的封建制度,原来是有这个原因的。”
“看来就是如此。”方以智道,“不过这不算坏事,甚至是对大明有利的。只要郑家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那海外殖民对大明就绝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