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湉摘下头上的斗篷,看了看四周,都是拿着长枪穿着甲胄的战士,目光牢牢锁定在他们身上,似乎生怕他们是伪装的奸细,以防他们暴动生事。
想到楚凤元给他讲过的边关局势,他了然道:“战事现在吃紧么?”
士兵点头,谨慎道:“已是隆冬,外族断了粮草,攻不下城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现在各个都疯了一样。”昼夜不休的攻城,什么狡猾残酷的法子都用过,他们不得不防。
一行人在内堂坐了片刻,周传青就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人未到,声已闻,“你刚说谁来了?”
“康乐侯?”他一边往身上裹上披风,一遍看向一面的一行人,诧异的声音在看见傅湉时戛然而止。
沉默片刻后,他才大步走进来,简直头疼欲裂,“你怎么跑来了?母亲知道吗?”
傅湉绷紧下颌,摇头,“娘不知道,怕她担心,但是皇上同意了。”
周传青哑然,一时不知道说他什么是好。
楚向天失去行踪将近十日,这十日里外族不分昼夜疯狂攻城,加上城中补给不足,他不敢贸然应战,只能苦守城门。
这种时候傅湉还擅自跑了过来,他捏捏眉心,“你别胡闹,现在战事危急,万一出了乱子,我怎么跟凤璋还有书月交代?”
他看向薛青山一行,“外族攻势太猛烈,我也没有把握能一直守下去,届时只能开城门硬碰硬,城中实在太过危险,你们怎么将人送过来,现在就怎么把人给我送回去!”
傅湉还要争辩,就听见一声又长又刺耳的号角声响起,随后便传来清晰的喊杀声,周传青脸色一变,神情顿时凛然,“所有人跟我出去迎敌!”
身后士兵整齐划一跟在他身后,周传青匆忙间回过头来交代,“立刻回庆阳,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傅湉上前一步,对他喊道:“我来时粮饷已经筹集好,你们撑住,再过几日就该送到了。”
周传青一顿,背对他点头,随后带着人迅速离开。
傅湉看着他们的背影,重新将兜帽带上,对薛青山道:“带好干粮补给,随我进山。”
薛青山神色骤变,吓得直接单膝跪地,“侯爷不可!外面正在厮杀,这时候出城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傅湉面色沉静,他知道这时候出城危险,可是若不能尽快将人找回来,或许楚向天的处境会更危险。
而且……他看了一眼北城门的方向,那里正传来激烈的厮杀声,大楚将士失了主将,外族趁虚而入,攻势只会更加猛烈,不只是他需要楚向天,这边关也需要楚向天来坐镇。
“你们要抗旨不尊么?”傅湉垂目看向半跪的薛青山,“皇上命你们护送我去寻找煜王,现在还未进山你便想抗旨?”
薛青山目露苦色,挣扎半晌才咬牙道:“不敢。”
傅湉不想浪费时间,转身往外走。“那就立刻准备好补给,我们从关内直接进山。”
山豫关多山,城墙便是依山而建,长龙似的城墙守卫了大楚一代又一代,但其实关内山川与关外原本是相连的,只是这崇山峻岭处处藏着危险,少有人敢深入其中。
傅湉摸了摸颈间被捂得温热的长命锁,默默的祈祷,希望能尽快的找到楚向天。
进山的人数精简到二十人,骏马换成了当地更耐霜雪寒冷的矮脚马,补给驼在矮脚马马背上,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绕过前方的战场,绕路进了深山之中。
傅湉披着厚重的裘衣,兜帽将整个脸都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前方的路。
山中一片白雪茫茫,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不过片刻,身后的马蹄印子便被掩埋,深入其中,去路不知,来路不明,极容易迷失。
薛青山一边走一边沿途做下记号,傅湉则远远的走在前面,这样是极其危险的,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是傅湉坚持如此,他拒绝了薛青山将他保护在中间的建议,独自骑马走在最前面,跟薛青山他们隔了快十步远的距离。
傅湉每走过一段路,便要小声的询问路边树木,有没有在山中见过一行人,为首的男人长得很高大。
有的树木会懵懂的回答他,有的干脆不应声,傅湉极为耐心,仍然一棵树一棵树的问过去,如果遇上说话清楚的,就用手中本源之力为交换,请它们帮忙四处打听消息。
他们就这样在山里找了三天,这三天里山中的雪越来越大,山路愈发的难走,傅湉在前方带路,看起来似乎是漫无目的在寻找,薛青山缀在后头,看着他神神叨叨的凑在树边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想起来临行前皇帝的交代,暗暗决定再过两日,若是还没有消息,只能强行将人打晕了送回去。
傅湉丝毫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这些天他问过了无数的花草树木,有的说见过,有的说没见过,见过的指出个方向,他便顺着那个方向走,然后再一路问,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他便全数在跟这些植物们打交道。
又问到一棵老树时,他甚至没有抱什么期待,“你有见过一行人么?应该都穿着盔甲骑着马,为首的男人很高大,应该还拿着一杆长枪……”
老树拖着声音,片刻后才慢吞吞的道:“前天还是昨天见过,很多人从我面前过去……”
傅湉心中狂喜,“那你知道的他们去哪了吗?”
老树道:“往前面走了。”
傅湉指着前面得方向跟它确认,“这边么?”
老树答是,傅湉道过谢,手掌在老树的树干上轻按片刻,然后朝薛青山他们招呼一声,“找到了,往这边走!”
这是这三天来,他问到的最准确的消息,并且时间隔得还不长,如果他们够快,说不定还能循着留下的痕迹找过去。
薛青山半信半疑的追上来,见他这么肯定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他加快速度往前赶去。
一行人走了快有一个时辰,忽然有人盯着一侧的树边惊呼道:“这里做了记号!”
惊呼的士兵是负责沿途做记号的,他习惯性的寻找合适的地方标记,却无意间发现了另一处树干上留下来的记号。
“是我们的人留下的。”薛青山上前查看,军队之中自有一套暗号,现在发现的便是楚向天常用的一套。原本低沉的气氛有了一丝的缓和,薛青山面露喜色,“继续往前找!”
第123章
距离上一次探子出去探路, 又过去了三天。
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仍然是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 四处都是枯树与白雪,辨不出方向。
楚向天无奈, 只能凭借多年的经验选定一个方向前行,一行人跋涉两日,才再次找了地方暂时安顿下来, 让探子再去探路。
空地上生了火, 被救下来的奴隶挤在一起烤火, 谁也没有说话,但大家的神情都笼罩着沉沉死气, 只有偶尔的咳嗽声才会打破寂静。
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 天空中又飘起了鹅毛似的大雪,这几日雪也越来越大,天气也一日比一日寒冷,山中的猎物都躲了起来,他们找不到猎物, 只能陆续将剩下的战马杀了吃。
只是这么多人, 也不知道能管几日,如果还是找不到出路,不只是这些被解救出来的奴隶觉得无望, 连跟着楚向天的这些士兵也要受不了。
战士们不会畏惧死亡, 却害怕在绝境中一点一点的绝望。
楚向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竭力将探子送回来的消息整理出来, 试图推测出最有可能是正确出路的那一条路。
身后忽然传出细微的吵闹声,隐隐夹杂着大人的呵斥跟孩子隐忍的低泣。
楚向天转过身,就见不远处的火堆边,那个跟他说过话的大孩子,抱着那个瘦弱的孩子,正四处将疲惫睡着的大人摇醒,时而楚国话,时而外族话交错的说着,“你们会看病吗?我弟弟生病了。”
有的人不耐的呵斥一身继续睡觉,有的会接过来看看,最后叹息一声将人还给他。
最后是一个中年女人将人接了过去,用外族话跟他说了什么,那大孩子就匆匆跑出去,片刻后回来身上袍子已经缺了一块,被雪水浸的湿透冰凉,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小些的额头之上。
楚向天上前,“他怎么了?”
女人抱着孩子,有些胆怯的缩了缩,低着头没敢应话。
还是那孩子回答道:“我弟弟生病了,身上很烫。”
楚向天蹲下身,看向女人怀中的孩子,孩子有些黑的脸蛋此刻布满潮红,额头上的布巾冒着寒意,又冻得他不安的蹙着眉头,紧咬的牙关还在颤抖。
楚向天伸手碰了碰,这孩子浑身跟火炉似的烫手,他皱起眉,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将小孩抱住,又去找了些治风寒的草药让女人去煮,煮好后给昏迷的小孩灌进去,然后将人死死的包裹住放在火堆边上,让大孩子照顾着他。
“他太小了,估计受不住冷水擦身,你守着他,让他出汗,撑过去就没事了。”
大孩子咬着唇,带着隐忍的哭腔应了一声。
楚向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目光望向折射着冰雪寒芒的树林之中,只希望派出去的探子能带来好消息。
***
傅湉他们循着做下的记号一路找过去,找了一日仍然未见人迹,只是偶尔能发现路边的草丛灌木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休整一晚后,一行人精神饱满的寻找道路两边的记号,比起漫无目的地的在深山中乱晃,随行的护卫们主动许多,分散开四处查看。
薛青山紧紧跟在傅湉左右保护他,忽闻边上一道高喝,“谁在那里?”
薛青山反应迅速的转过身,抽出腰间的佩刀警惕的将傅湉挡在身后。
出声喝叫的是一个随行护卫,他正在四处探查,却忽然发现不远处一道人影闪过,这雪地里的踪迹好藏也不好藏,就比如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身手倒是快,可雪地上的脚印却藏不住。
一行人警惕的围上去,藏在树后的人影不得不现身出来,同样是手中握着短匕,神色警惕。
薛青山看他的装扮一喜,上前打了个几个手语,这是大楚军中的探子常用的一些交流语言,只有特意学过才看的明白。
探子见他动作先是楞了一下,随后面露狂喜,快速的打了几个手势证明自己的身份,然后急切道:“你们是得到了消息进山寻我们的?”
随后又看见他们就这么点人,不像是被派来寻人的,迟疑道:“你们不会也迷路了?”
薛青山摇头,“沿途做了标记,我们知道路。”
探子大喜,连忙转身在前面带路,“那就好,我们困在里快有半个月了,要是再找不到出去的路,那兄弟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一行人跟在他身后,傅湉走在中间,双手紧紧握住长命锁,默默念了几句苍天保佑。
随着探子循原路返回,又花了半天的时间,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雪花纷飞,天色黑沉,但远远已经能看见亮起的火光。
傅湉按捺住急切心情,眼睛却直直的盯着不远处的火光,半点都移不开。
探子是最高兴的一个,他们找了许久的出路,均是无功而返,这趟出去终于碰上了人,他一开始担心是敌非友,不敢直接上前求助,没想到竟然真的是老天保佑,碰到了自己人。
还未到营地,他就开始兴高采烈的朝暗处埋伏守卫的同僚们打手势,接到消息解除戒备的营地瞬间沸腾起来!
——援军来了,他们可以出去了!
楚向天匆匆过来,一眼就看见被保护在中间、包的严严实实的只剩下的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小少爷。
他脑子懵了一下,愕然的看着马上的傅湉。
其他人纷纷围上来,兴奋的交换着消息,唯有他们两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渴望的凝视着对方。
傅湉眼眶一点点的红了。
楚向天穿着单薄的棉衣,长发胡乱用布带系着,胡子拉碴,脸上还有未痊愈的伤口,落魄的让人心疼。
楚向天张了张嘴,嗓子却像被堵住了一样,短短的两个字竟然叫不出口,只能大步上前,亦是红着眼眶将人抱进了怀里。
“你怎么来了?”
傅湉在被他抱住的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像决堤的河水,堵也堵不住,只能抱住他腰,脸埋在他胸前无声的嚎啕。
周围的人诧异的看向两人,唯有薛青山一行知道内情,他敬佩的看了傅湉一眼,若不是傅湉坚持,他们不可能找到困在深山中的几百人。
无声的挥挥手让他们散了,薛青山随其他人去商议事情。
楚向天心里涨的发痛,粗糙的掌心在他脑后揉搓几下,后怕的责备,“胆子越来越大了,带着这么点人就敢往山里跑?”
傅湉吸吸鼻子,带着哭腔闷声道:“他们都说你出事了,我害怕。”害怕他真的就一去不回了。
来之前他有多坚定的告诉其他人楚向天一定会没事,其实他心里就有多害怕恐惧,害怕楚向天真的像他们猜测那样,埋骨深山之中,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