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像是王二刚才所问的问题,并不算什么重要情报,几乎是公开的,所以黑格尔很爽快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更何况,黑格尔此时早已经对王二大为改观,从最开始的几乎完全无视,到后来因为王二在仓库时的表现,黑格尔才对这只弱小的羔羊,稍稍提高了一点兴趣,但也只不过是比无视好一点的程度罢了。
而现在,已经开始转变为有一点欣赏了。
这才只不过过了一个晚上而已。
事实和行动,胜过千言万语。
所以现在的黑格尔已经有些意向,想要发展王二加入“自由意志”了。
当然,按照“自由意志”的规矩,即使王二想要加入,也得先加入外围组织,然后等到考察期结束,获得至少三名或以上数量的正式成员推荐,才能真正加入“自由意志”,成为像黑格尔这样的正式成员。
但是黑格尔很看好王二,觉得这个少年完全具有成功通过考验的潜质。
现在王二主动问起和“自由意志”相关的信息,黑格尔自然不介意提前开始传教工作。
每一个神职人员,在发现一个潜在的优秀信徒时,都不免有种想要将其攻略的强烈冲动。
用黑格尔的话说,那就是——
看我用主的荣光,将你掰弯。
哪怕是黑格尔那个爱好抽烟喝酒烫头,人称“摇滚重炮”的奇葩导师,也不例外。
当初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的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就是这样被导师掰弯的。
现在,轮到王二了。
懵懂的少年还茫然不知。
而黑格尔已经饥渴难耐,跃跃欲试了。
来吧,康猛翁,被逼,看我无坚不摧的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先生,用主的荣光——
将你掰弯!
……
只不过黑格尔还没来得及继续讲下去,王二已经开始问第二个问题了。
就听少年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有点庄严肃穆的味道:“哦,那其中有一台‘自由信徒’的驾驶者,是个金发少年,额头上有个很特别的月牙形疤痕,你认识么?”
黑格尔转头的动作凝固了,沉默半晌,才低下头去,从口袋里缓缓掏出那本黑色封皮的圣经,然后摸索着将脖子上的银色十字架解下,轻轻按在圣经封皮中间的位置,开始了低声吟唱。
似乎是某种宗教仪式,一旁的王二完全听不懂,但并不妨碍少年从中感受到某种神圣庄严。
实际上这是一段拉丁文的祷告词,原本是教会应用于安灵弥撒之中,用来追思亡者的。
但光辉时代末期的那场毁天灭地的战争实在是太残酷了,每分每秒都有无数的亡者逝去,根本不可能一一举行安灵弥撒,教会只能简化流程。
而到了最残酷的黄昏之战末期的时候,就连教会自己的神职人员,往往都拿起武器、开着机甲奔赴战场,与全人类共存亡。
这种时候,死亡已经是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了,流干最后一滴血的人类,早已经麻木了。
再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仪式,只保留了这最后一段拉丁文的祷告词,或者叫悼词。
也就是黑格尔正在吟唱的这一段,只不过只有旋律部分是一样的,而祷告词的内容并不是原版。
这是经过“自由意志”创始人——“裁决圣剑”伊曼努尔康德,修改过的版本。
这也是“自由意志”内部通用的用来安灵的安魂曲,包括在总部举行大黑弥撒时,也是用的这个版本,而不是教会原版。
“永恒的上帝”
“荣光之主啊”
“好好看看吧”
“这不朽的灵魂”
“即使躯体已经损毁”
“但那自由的意志”
“永不安息”
这就是伊曼努尔康德版本的安魂曲——《永不安息》。
也是这个曾经被尊称为“裁决圣剑”的强大男人,写给他自己的葬歌。
自由意志,永不安息。
……
“他已经死了吧?”黑格尔将银质十字架重新戴回脖子上,但黑色封皮的圣经却并没有放回口袋里,而是放在大腿上,轻轻摩挲。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早在离开北区的时候,黑格尔就已经知道,这次自己带出来的同伴们,只剩他自己还活着。
所有的生命信号,都已经消失了,战场记录仪上的短距离战斗指挥系统的界面上,除了黑格尔自己的头像还孤独的亮着,其余的头像一片灰暗。
不是因为信号干扰,安尼西亚死后,王二又拔走了暗金色机甲的能量棒,连带着无意中破坏了动力系统。
战场上最后一个干扰源,也因此停止了运行,各种无线信号的短距离传输得以恢复工作。
所以黑格尔所看到的灰色头像,在战场上,几乎只有一种意义。
这代表着自己的同伴们都已经停止了心跳,没有了生命体征,或者——
就连心脏都已经在战斗中,被击碎了。
死亡,生命的彻底终结。
其实,原本就连黑格尔自己,也没想过能活下来。
自由意志的战士们,每一次奔赴战场的时候,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的。
有我无敌,死战不退。
这就是伊曼努尔康德一手打造的自由意志,永不安息的自由意志。
所以黑格尔其实已经知道,王二所问的金发少年,早已经在战斗中死去了。
也可以叫牺牲。
只不过“自由意志”内部并不会特意用牺牲来指称同伴的死亡。
在他们看来,死亡并不是终结,一个不朽的灵魂也用不着刻意标榜什么。
死亡也好,牺牲也罢,都是永不安息的自由意志。
而黑格尔之所以用了一个问句,实际上是一种惋惜。
哪怕这个身经百战的老战士早已经见惯生死,但对于这次死掉的金发少年,黑格尔仍然感到深深的悲伤,甚至不舍。
因为——
金发少年是导师的儿子。
唯一的儿子。
不是亲生的,导师到死都是个光棍。
而是收养的,这在“自由意志”里很普遍。
沙海里,也从来不缺少孤儿。
“是的,我见证了他的最后时刻,很……”王二语气低沉,想了想才加重语气道:“很壮烈,我想……他并不畏惧死亡。”
“是的,那是一个勇敢的孩子。”黑格尔点了点头,摩挲着手里的圣经,这是导师送给他的唯一礼物,语气渐渐平静:“他叫威廉,路德维希威廉,我们都叫他‘金发小子’,今年十七岁,是我导师唯一的儿子。”
王二微微低头,轻声道:“抱歉。”
“没什么,为了守护我们意志的自由,死亡并不可怕。”黑格尔摇了摇大脑袋,翻开了手中的圣经。
“‘牧羊人的羊可以不自由,但不可以没有自由的意志。’”哪怕四周一片黑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但黑格尔早已经对这句写在扉页上的话,倒背如流。
“这是我所在的组织‘自由意志’的创始人,曾经被人们尊称为‘裁决圣剑’的伊曼努尔康德先生,所说的话。”黑格尔解释道:“也是‘自由意志’这个名字的由来。”
“我的导师在引领我正式加入‘自由意志’的时候,亲手将这句话写在这本圣经上,送给我作为礼物。”回忆起自己的奇葩导师,黑格尔脸上的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不过更多的是一种缅怀:“那时,我还只是一个见习牧师,对康德先生所说的这句话,还仅仅只是停留在宗教层面的理解上,并没有懂得其中更深层次的意义。”
“后来,我的导师死在了‘自由圣战’里,再也没有回来,留给我的,就只有这本圣经,还有‘金发小子’。”黑格尔的声音很安静,似乎只是简简单单的平铺直叙,但内里自有一种忧伤:“那时候,我自己都还是个毛头小子,而威廉还只不过是个小屁孩,天天跟在我后面要爸爸,哭起来眼泪鼻涕一大把。”
说起小时候的威廉,黑格尔起先带着一点点笑容,但很快便消失了,停顿了一下,才语气低沉的继续道:“没想到,那个曾经天天哭着喊着要爸爸的小屁孩,会渐渐成长为一个勇敢的自由战士,和他爸爸一样勇敢,然后……”
“死在了今天。”黑格尔合上手里的圣经,转过身,背对着黑暗中的王二,不再说话,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
再坚强的战士也会流泪,不是因为害怕失去同伴,自由之路上布满荆棘,牺牲总是难免的,就连黑格尔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次的战斗中死去。
流泪只是因为不舍,因为惋惜,还没有好好的道个别,曾经的小屁孩,现在的金发小子,就这么追随他的父亲而去了。
而他的父亲,自己的导师,黑格尔当初也没能好好的和他道个别,就再也见不到那个爱好抽烟喝酒烫头的中年大叔了。
这就是战争的悲哀,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下一秒,你会失去谁,谁又将失去你。
原本黑格尔有想过将威廉弄到安全的地方去生活,离危险的任务越远越好。
但最终,黑格尔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那个早已经死去的爱好抽烟喝酒烫头的中年大叔,不会喜欢自己这样做。
威廉自己也不会喜欢这样。
就连黑格尔自己,从内心深处,也不会喜欢这样。
因为,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志啊。
一切生死,所有抉择。
与上帝无关,与康德无关,只取决于自由的意志。
这是所有真正的“自由意志”成员,心中不灭的信仰。
为了守护这份信仰,自“裁决圣剑”伊曼努尔康德开始,无数的自由战士前赴后继,死战不退。
他们用血肉之躯,将这份信仰传承至今。
信仰不灭,永不安息。
所以,那个爱好抽烟喝酒烫头的中年大叔,才会决绝的血战到生命最后一刻,只为了守护信仰的种子。
没有人逼他,这是他自己的意志。
所以,黑格尔也没有刻意照顾导师唯一的儿子,而是默默注视着这个曾经的小屁孩,逐渐成长为一名英勇无畏的自由战士。
他不想改变什么,只想尊重金发小子自己的选择。
所以,年轻的威廉在面对生死的考验时,同样没有畏缩,而是勇敢的绽放了生命之花,为了守护心中的信仰而死。
和他的父亲一样,不是为了成为英雄,只是为了心中的信仰。
哪怕无人知晓,哪怕默默无闻。
因为真正的勇敢,从来都不是为了赢得观众的眼泪,或者掌声。
即使只有自己知道,也足够了。
只为求一个问心无愧,不虚此生。
即便生命短暂,也不曾虚度光阴。
否则,就算是长生不老,名动天下,又有何用?
“如果没有不朽的灵魂,生命只是一场无聊的游戏。”
伊曼努尔康德如是说。
自由意志,永不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