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鼎冲陈嘉鑫招招手说:“进来吧,他想先见见你。”
陈嘉鑫没料到有这一出,他愣了一下,踌躇难定,随后又转过头来看着罗飞,既像是等待对方的命令,又更像是某种求助。
罗飞观察着凌明鼎的神色,感觉不是什么坏事,便说了声:“你先去吧,没事。”
有了队长的鼓励,陈嘉鑫踏实多了。他跟着凌明鼎走进了病房。这次凌明鼎故意没有关门,其他人虽然留在门外,但可以清楚地看到病房内的情形。
凌明鼎把陈嘉鑫带到病床前。床上的病人身上插满了治疗管,脸上则缠着厚厚的绷带,只露出右边的一只眼睛,活像是从金字塔里跑出来的木乃伊。
陈嘉鑫知道对方的左半边脸几乎被啃光,回想起那血腥的一幕,他仍觉得心惊胆寒。
“你别紧张。过来,走近一点……”凌明鼎用平和的话语声引导着陈嘉鑫的一举一动,“来,握住他的手。”
陈嘉鑫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虽然如灌了铅般沉重,但最终还是和病床上的“木乃伊”的手握在了一起。
病人的右边眼球转动了一下,然后死死地盯住了陈嘉鑫的面庞。那目光像是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在陈嘉鑫的胸前,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凌明鼎上前握住了病人的另一只手,然后说道:“他就是现场的那个警察,那天就是他处置了你的案件。”
病人的情绪立刻激动不已,他的身体紧绷着,像是要拼命坐起来一样。可他的体力是如此虚弱,根本不可能支持这样的动作。他只能紧紧地攥住陈嘉鑫的手,眼睛更像长了钩子一样,盯死了对方一眨不眨。
陈嘉鑫全身都僵硬了,头脑中一片空白。恍惚之间,他听见病人发出一阵“呜呜呜”的怪声。这声音让他汗毛倒竖,冷汗涔涔,他不知道这是绝望的控诉,还是愤怒的诅咒。
“呜呜呜”的声音还在继续,同时病人开始摇晃手腕,似乎想要传达些什么。陈嘉鑫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说话,只是他嘴旁也缠着绷带,言语便含混不清。
陈嘉鑫的脑子乱糟糟的,没有余力去辨别这种奇怪的语言。他只好怯然向一旁的凌明鼎请教:“他……他在说什么?”
“他要感谢你——”凌明鼎微笑着回答,“感谢你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什么?陈嘉鑫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彷徨着转过头,再次和病人的独眼对视。这一次他敞开心扉去感受对方的精神世界,他看到对方专注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些情感,有热情,更有希望。
病人绷带下的嘴唇又发出了声音,陈嘉鑫终于听出来了,那是两个字:“谢谢。”
一个非常简单的词语,却彻底释放出处陈嘉鑫背负的所有压力。小伙子一度想哭,但又强行将泪水憋在了眼眶中。他知道自己此前一直表现得很懦弱,从这一刻开始,他要变得坚强起来。
凌明鼎的两手分别与陈嘉鑫和病人相握,他的双臂展开,像是一个呵护着少年的兄长,然后他用坚定的语调说道:“没有人能击倒你们,你们要勇敢地走下去。”
三个人,三双手,相互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心灵的力量在每一对握起的手掌中传递着,遮蔽了风雨,支撑起阳光。
这份情感也感染了屋外围观的众人。大家无声微笑,祝福两个年轻人在精神世界中获得新生。
片刻后,凌明鼎带着陈嘉鑫离开病床,两人重新回到门外。彭医生迎上前,由衷赞赏道:“太棒了!”
“我的事做完了,接下来该轮到你们。”凌明鼎朝病房内努努嘴,先前那个药盘依然放在床头。
彭医生心领神会,叫上两个护士,欣然进房给病人治疗去了。这边凌明鼎又转身走向了那个记者,询问道:“刚才的事情你都看见了吗?”
记者连连点头说:“看见了,看见了!”
“写出来!”
“是的,写出来!”记者挥舞着手中的墨水笔,情绪颇为亢奋。看来他也受到了刚才那种气氛的感染。
凌明鼎露出满意的笑容。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进展良好。“我得抽根烟了。”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一边摸出香烟盒,一边向着不远处一扇敞开的窗口走去。走了几步,他感觉身旁有人跟随,扭头一看,原来是罗飞。
凌明鼎把手中的烟盒冲对方晃了晃:“你也来一根?”
罗飞夹出一根香烟捏在手里。他一般是不抽烟的,这会儿主要想和对方聊聊,便顺势陪一根。
凌明鼎掏出火机把香烟点好。他自己先抽了一口,烟雾在胸肺间萦绕了许久才徐徐吐出,这期间他一直远眺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也浅浅地抽了一口烟,然后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是怎么做到的?能让一个绝望的人重新恢复生机。”
凌明鼎转过头,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倒半开玩笑般反问:“怎么了?罗队长也想学学催眠技术?”
罗飞摇头道:“我对技术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他的心穴在哪里?你又是怎么破解的?”
“你说话总能戳在点子上。”凌明鼎凝神看着罗飞,语带赞赏之意,“技术是次要的,只要肯学人人都会。最终决定一个催眠师境界的,其实是他发现和破解对象心穴的能力。”
“哦?”罗飞也顺杆子夸奖了对方一句,“我知道你就是这方面的行家。”
凌明鼎笑了笑,开始解答罗飞先前的问题:“那人是个歌手,有自己的梦想,也一直很努力。但他的事业并不顺利,快三十的人了,还只能在酒吧里混混场子。对他来说,成功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他焦躁不安,却又无力操控自己的命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突然遭遇了这次意外。他失去了半张脸,对一个歌手来说,这种打击是巨大的。他觉得自己的演艺事业完全被摧毁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就此破灭。对一个苦苦奋斗多年的人来说,这样的生命已变得毫无意义。”
“嗯。”罗飞听得很专注,而天生的严谨态度让他又多嘴问了句,“这些是你自己分析出来的,还是……”
“是他告诉我的。一个催眠师在做治疗时,首先就要进入对象心灵深处,了解他的过去和现在,以及因此衍生出的种种情感——具体怎么做,这属于技术范畴,你要听吗?”
“不必了。还是说说你是怎样把他的心穴修复好的。”
“修复?”凌明鼎严肃地摇头道,“我可没有。事实上心穴一旦形成,就永远无法修复。”
罗飞挑起眉头,对这样的说法略感惊讶。
凌明鼎借着现成的例子解释道:“比如说这个受害人,他是个不成功的歌手,在他职业生涯的末期,他的脸又损毁了。事情已经发生,对心灵的影响也已成为事实。时光无法倒流,心穴又如何修复?”
罗飞只好换了一种提问方式:“那你对他做了些什么呢?”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我能改变他对事情的看法。这就好比在心穴上搭一座桥,让他的精神世界偏向另外一个安全的通道,而不再纠缠于这个危险的陷阱。”
“那你是要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创造出一点新的东西出来?”
“是的。”
“你创造了什么?”
凌明鼎把一口烟雾吐出来的同时,也悠悠地吐出了两个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