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和杨廷和都说得轻松,但心头却分外沉重。
杨廷和是朱厚照的授业恩师,二十多年的师徒情分和十多年的君臣情分堵在心里,此刻杨廷和心中的悲意无人可知,不仅如此,作为内阁首辅,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眼前。
若朱厚照醒不过来,或者……龙御归天,谁会是大明的下一任君主?朱厚照无子嗣,永乐这一脉传承了一百多年,到这里便完全断掉了,若要选择皇位继承人,只能由内阁发起廷议,从朱家宗谱上选一位血脉最近一支的同辈皇亲,也就是朱厚照的堂兄或堂弟来继承。
无论能不能接受,有一个震惊的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若朱厚照不能醒来,大明的天,要变了。
此刻豹房门前,所有朝臣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杨廷和,杨一清,毛澄,秦堪等人身上,他们是大明这个帝国内除了皇帝以外最具权势的人,他们的态度决定大明帝国下一步的走向和兴亡。
杨廷和的压力很大,他是内阁首辅,手握重权不假,担的责任也重,念头稍有差池而令大明从此衰亡,他将成为千古罪人,他和他的子孙万代将承受后人无尽的唾骂。
众人沉默无言时,杨廷和清咳几声,朝秦堪拱了拱手:“秦公爷,您看这事儿……”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朝首辅竟问一位原本不该干政的国公的意见,这个举动释放的信息便很明显了,朝臣们都是极有眼色的,于是除了一干自命清高之辈冷哼之外,所有人的殷切目光全部投注在秦堪身上。
秦堪望向豹房那扇紧闭的大门,心绪如乱麻般理不清,脸色一直阴沉着,像即将倾泄暴雨的天色。
“先倾尽全力救陛下,陛下若救醒,余事皆消……”秦堪从齿缝里迸出这句话。
杨廷和急忙点头附和:“不错,先救陛下为首要之务,来人,稍停待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出来后,速速请来与我等相会,通报陛下病情……”
秦堪补充道:“值此千钧关头,为救陛下我等当不遗余力,不拘一格,京师坊间市井的名医亦可请来豹房参与会诊,如京师有名的龙二指先生,还有……”
“还有我。”一道娇脆却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打断了秦堪的话。
众人一楞,纷纷闪开一条道,却见不远处,唐子禾一袭襦衽绿裙,头戴一顶盖着黑色面纱的斗笠,在锦衣卫校尉的围簇下款款行来。
秦堪阴沉的脸色终于绽开了一丝笑意,朝杨廷和道:“这位唐姑娘是……是我多年的红颜知己,当年亦曾是活人无数的神医,国子监监丞唐寅之胞妹,这几年在京师悬壶济世,给穷苦百姓施医赠药,估计各位同僚都听说过她的名声,眼下事态紧急,所谓内举不避亲,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将唐姑娘请来给陛下瞧瞧,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恍然,连连点头,望向秦堪的脸色也不由自主暧昧起来。
唐子禾的名声他们倒确实听说过,而且医术颇为高明,据说将京师的龙二指比得无话可说,竟生生将龙老先生气病卧床。不过相比之下,宁国公外宅如夫人的名声貌似比唐神医的名声更大更响亮,此时此刻秦公爷将这位姑娘请来,莫非想借救治陛下之机给她谋个诰命夫人的衔头,好将她的身份拔高一些,省得被宁国公那位剽悍的正室夫人不明不白扔井里?
无数小人之心揣度着秦公爷的君子之腹,当即周围便传来更多的怒哼声。
秦堪坦然迎着众人暧昧的目光,虽然心里隐隐有一种让他们排好队,自己用鞋底挨着个儿从他们脸上扇过去的冲动,但是表情仍旧很平静。
众人目光各异,却无人开口,最后还是杨廷和打破了沉默,笑道:“唐姑娘的神医之名京师皆闻,老夫也曾听过,想必医术必然不差,况且又是秦公爷的……咳咳,有劳姑娘入豹房为陛下一诊,若能令陛下醒来,必是旷世之功。”
说完杨廷和命人招来一位太监,此时受宠的内宫七虎全都聚集在朱厚照榻前,守在豹房门口的太监倒眼生得紧,杨廷和向这位太监说明了唐子禾的身份后,太监略带倨傲的神色顿时变得如沐春风,望向唐子禾的目光如同忠犬看着主人一般,不时还朝秦堪瞥去一眼,生怕得罪这尊陛下面前红得发紫的真神。
唐子禾表情一直很平淡,进豹房如同进自家宅院般款款信步。
与秦堪擦肩而过时,唐子禾一眼便看懂了秦堪眼里的担忧,停下脚步朝他嫣然一笑:“放心吧,我是救人的大夫,自会尽力而为,总之……不会比现在更差。”
这句话隐晦得只有秦堪能听懂,秦堪闻言也笑了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一句话便宽了他的心。
秦堪没忘记,这位给朱厚照瞧病的女神医,十年前却是称霸三省麾下精兵十万,誓要夺取朱厚照江山的女反贼,就在几日前,这个贼心不死的女反贼还试图发展下线,将国公爷拉进造反的阵营里,传销洗脑般给他灌输“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的大逆不道的反动思想……
现在,此刻,这个女反贼居然要给皇帝瞧病……
尽管唐子禾已隐晦表示过不会将朱厚照怎样,秦堪还是忍不住想在豹房外埋伏五百刀斧手……
…………
…………
唐子禾进了豹房,被锦衣卫蛮横从被窝里拽出来的京师名医龙二指也不由分说被送进了豹房,连同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一起轮流给朱厚照号脉会诊,豹房大殿内一片吵吵嚷嚷之声,张永谷大用等人脸色灰白急得团团转,想劝架又不知该偏向谁,大殿内乱成了一锅粥。
守侯在豹房外的大臣们也不消停,三三两两聚集一处低声议论,朝臣们分成了三派,一曰乐观派,总认为朱厚照只不过是寻常溺水,情急之下晕厥而已,不消多久便能自然醒转,二曰悲观派,太医们几施妙手仍无法醒转,显然病情万分危急,改天换日即在眼前,还有一派则是最常见的墙头草,无论风往哪边吹,犹自逍遥旁观屹立不倒。
秦堪和大家一样静静站在豹房外,与杨廷和等人商议一番后,大家终究拿不出章程,于是只能等待诸位太医和名医们会诊后的结果,并派人入宫禀报两位老太后和夏皇后,对外则下令封锁消息,不准任何人将朱厚照落水之事外传。
静静注视着豹房那两扇黑幽幽的紧闭大门,秦堪抿紧了嘴唇,心绪却愈发纷乱,一种不安的情绪骤然袭上心头。
史上的正德皇帝确是因落水而病,最后中年夭逝,原以为自己的到来已改变了这个世界,该发生的事情或许不会发生,然而终究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情改变了,有些事情却仍按着原来的轨迹发生着,哪怕位高至皇帝和国公,可以手握天下万物生灵的生死,却始终赢不了天意……
最具权势也是最好的朋友毫无知觉躺在里面那座奢华冰冷的宫殿里,而他却只能默默守在宫殿的大门外等待消息,在老天面前,贵为国公仍然是那么的渺小,自从踏入官场十余年,秦堪从未像今日此刻这么无助过。
迷茫无措间,秦堪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动了两下,回头一看,却是丁顺。
丁顺小心翼翼朝周围扫了一圈,凑在秦堪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公爷,此时大夫们正在给陛下瞧病,一时半会儿怕是没结果,公爷在此徒劳等候还不如在附近信步一圈……”
瞧着丁顺鬼鬼祟祟的模样,秦堪皱起了眉:“丁顺,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有什么话最好直说,别触我的霉头。”
丁顺急忙道:“公爷,几位大人在西华池东畔的凉亭内相候,请公爷移驾一行,有事相商。”
秦堪回头看了一眼豹房的大门,淡淡道:“带路。”
西华池就在豹房前方,东畔的凉亭原本是供游人士子踏春游玩之所,后来朱厚照决定将豹房建在西华池畔后,凉亭也成了禁地,日夜由腾骧四卫把守,闲人不得靠近,这里是豹房之外的禁区,朱厚照平日鲜少游玩,外人更不能入内,好好的一座亭子便从此荒芜下来。
秦堪跟着丁顺徐徐而行,沿着西华池畔幽林羊肠小道弯弯绕绕行了半里路后,终于走到凉亭边。
亭外方圆数十丈内的禁卫已由锦衣卫接手,丁顺,李二,常凤等人领着秦堪最亲信的南京旧部重重把守在周围,将凉亭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神情凝重按刀戒备,见秦堪到来,众旧部纷纷躬身为礼,后退让出一条道。
亭内早已聚集了十几位大臣,都是老熟人,铁杆的秦党中坚分子,其中包括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牟斌,大学士杨廷和,吏部尚书杨一清,兵部尚书严嵩等人,还有一位颇出秦堪意料之外的勋贵,赫然竟是保国公朱晖。
身在朝堂难免拉帮结派,十余年来的苦心经营,秦堪如今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权势比之当年的刘瑾只强不弱,不同的是秦堪深知隐忍低调,绝不像刘瑾那般一朝掌权便气焰张狂,几位铁杆秦党无论明里暗里皆是一派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派,谁都不曾想到原来朝中这几位跺脚便能震动天下的重臣已成了宁国公的政治同盟。
至于这位保国公朱老爷子就有些特殊了,托当年秦堪力主内宫和京师勋贵联手出资进行海运贸易之功,京中许多勋贵因利益而和秦堪拧成了一股绳,朱老爷子便是其中之一,这十年来,保国公府的库房存银不知翻了多少倍,老爷子尽管对秦堪有些瞧不顺眼,但他跟银子却是没仇的,所以不知不觉中,朱老爷子也成了秦党的一员。
见秦堪走进凉亭,众人纷纷起身拱手,朱晖则倚老卖老端出一副长辈架子点了点头,秦堪也不以为意,仍谦和地一一回礼。
“各位大人,今日宫闱生变,此时陛下生死未知,诸位邀秦某来此……”
亭内众人互视一眼,表情有些诡异。
终于,与秦堪年纪最近,关系最好的严嵩代表众人率先开了口。
“秦公爷,我等此时邀公爷来此,有要事相商。”
秦堪似有所觉,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惟中尽管说。”
严嵩垂头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后,小心翼翼道:“陛下今日不慎溺水,下官与各位大人见太医院的太医们频繁进出豹房,脸色却一阵比一阵难看,下官等人妄自猜测了一番后,觉得……觉得……”
秦堪的声音愈发平静:“觉得怎样?”
“公爷,我等读书人虽奉孔孟,却也涉猎百家,对医书亦有过接触,从《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千金方》,到本朝太医院院判刘文泰之父刘憬整理编撰的《御制本草品汇精要》,我等皆一一通读过,对于寻常的病理病症多少有一些评判,普通溺水之人,若在数十息内能救起,挤压腹腔积水令其呛咳出声,人则无碍,但是溺水太久,救起来后只有声息,神智却不见醒转,则……则……”
“则怎样?”
严嵩咬了咬牙,道:“则……凶多吉少!”
严嵩说完,亭内顿时死一般的寂静,周围仿佛连气温都骤然降了许多,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在众人头顶弥漫。
凉亭四周只听得到蛙叫虫鸣,细微而杂乱的声音将凉亭内的气氛衬托得愈发沉闷阴森。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挤出一个笑脸,道:“各位到底想说什么?”
严嵩不敢开口了,他深知秦堪和朱厚照之间的交情多么深厚,接下来的话无疑在挑战秦堪的心理底线,这位国公爷很多年没发过火了,但大家都知道他一旦发起火来后果多么严重。
最终还是杨廷和忍不住开口了。
“秦公爷,老夫是陛下的授业老师,陛下溺水,性命垂危,老夫比你更加心痛,但是我们皆为国朝重器,不管多心痛,有些事情不得不去面对,今晚若大夫们妙手回春令陛下醒转,则是上天垂幸,陛下算是安然过了这一劫,然而,若是陛下今晚醒不过来,秦公爷,大明社稷何去何从,皇位承继议定何人,朝中局势怎生安稳,宫闱外廷如何平抚,我等不能不拿出个章程,否则若真有不可言之噩信,朝堂和天下岂不大乱?”
明知杨廷和所说的是老成谋国之言,句句皆在情理,但秦堪仍忍不住怒了。
“陛下仍有声息,人还没死,你们……就这么急着给陛下送终吗?”
众人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连道误会。
杨廷和也怒了:“老夫和朱老公爷已是四朝老臣,每到皇帝弥留之际,皇宫钟鼓楼敲钟聚臣,一起商议皇帝后事,核对皇帝遗诏,此非忤逆,而是人臣之义,秦公爷何以如此谤我?”
秦堪瞪着杨廷和,冷冷道:“陛下年不到三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只不过溺水未醒,何来‘弥留’之说?明日若陛下醒转,尔等有何面目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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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房大殿内。
朱厚照一身明黄软绸里衣,阖目静静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只有胸膛不时微弱的起伏才能看出是个活人。
刘良女发髻凌乱瘫坐在床榻边,满脸泪痕痴痴地注视着朱厚照,眼中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哀愁和痛意。
床榻边围满了太医,还包括唐子禾和市井名医龙二指。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老态龙钟,一头苍苍白发在昏黄的宫灯照映下愈发显得枯槁稀疏,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如同隆冬严霜,隐忍着怒气的目光不时从龙二指身上扫过,很不善良,反正绝对没有倒屣相迎的意思。
龙二指满腹郁闷,他知道刘文泰目光的含义。
皇帝和宫中贵人们的病症本是太医们的活儿,市井大夫们的手艺再精湛,身份离太医也差了好几条街,然而今日陛下溺水不醒,宁国公和外廷诸臣却将市井坊间的两位大夫请来会诊,分明是对太医院的藐视和不信任,这个事实令太医们分外难堪和气愤,刘文泰那种仿佛要吃人的目光的含义也就很明显了。
龙二指却有苦说不出,给宫里贵人特别是皇帝瞧病,你以为是件很荣耀的事吗?这是拎着自己的脑袋在玩命呀,其风险简直比造反的响马还高上无数倍,诊病稍有差池便是九族抄诛的下场,若不是锦衣卫那帮粗鄙汉子不由分说将他绑来,杀了他也不会主动靠近豹房半步。
倒是那位近年来风头正盛的京师女神医唐子禾神情却很淡然,不悲不喜无惧无畏,众太医和龙二指分别给朱厚照号过脉,最后才轮到唐子禾。
唐子禾丝毫不避讳男女之别,既未命人拉帘,也不叫人悬丝,而是落落大方地三根纤纤玉指搭上了朱厚照的手腕,阖目沉思不语。
众人默然不语地盯着唐子禾那张绝世倾城的美丽面庞,静静地等待她号脉。
唐子禾号脉的过程很慢,从头到尾不慌不忙,对刘文泰不善的目光更是彻底无视,反而不经意般与刘文泰的目光相碰时,刘文泰却略显慌乱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刘文泰当了半辈子院判,官场也算混出了许多心得,京师藏龙卧虎之地,有的人可以得罪,有的人却万万得罪不得,比如眼前这位绝色倾城的姑奶奶,便属于绝对不能得罪,哪怕她朝自己脸上吐口水也只能微笑的唾面自干的那类人。
姑娘并不可怕,但姑娘的男人很可怕,那位爷权势遮天,随便打个喷嚏便能让他万劫不复,刘文泰敢对龙二指横眉怒眼,但绝不敢对唐子禾稍有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唐子禾雪白如葱段般的玉指才缓缓从朱厚照的手腕上移开,接着又很不客气地将朱厚照的两片眼睑翻开,看了看他的瞳孔和充血程度,最后还做出一个令太医们瞠目结舌的举动,她一只手托着朱厚照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直接插进朱厚照的嘴里,微一用力便将龙嘴撬开,命一名太监举着宫灯靠近,唐子禾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朱厚照的舌苔。
一应程序走完之后,唐子禾才满意地收了手,稍稍退了半步,任谁都没发现,唐子禾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明悟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