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但凡大人物请客吃饭总有一种不太好的习惯,吃到一半喜欢摔杯子,杯子一摔或多或少总得死几个人,廊下埋伏刀斧手这种狗血桥段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可用的人似乎总也不腻,而被请的人似乎也总不长记性……
为了吃一顿美食连命都可以不要,国人美食文化的历史沉淀里,往往包含着无数命丧宴席的吃货的血泪。
所以秦堪决定把夜宴吃得有新意一点,一改国人千年来吃饭时喜欢杀人的陋习,要杀也可以,别在宴席上杀,很恶心的。
义州城内,夜灯初上,一座名为“鸿宾楼”的酒楼前,知府衙门的衙役们早早清场,四周灯火通明,义州府的大小官吏迈着平稳的官步,慢悠悠地先后聚集在酒楼门前,一边聊天一边等着钦差大人赏光莅临。
按官场规矩,钦差大人起码得等到戌时一刻才会来,时间还很早,此时才酉时,晚宴戌时二刻开始,众官吏不急不徐地聚在一起小声聊着天,悄然讨论着钦差大人来义州的目的。
刘平贵来得最晚,刚下官轿,一众官吏纷纷上前施礼寒暄。
刘平贵面带微笑,目光却不时抬头看看天色,然后再朝城门方向瞟一眼。
钱宪和一干卫所武将还没来,时间固然还早,或许钱宪他们正在进城的路上,又或许……
刘平贵眼皮直跳,总感觉今晚会发生什么大事。
拧眉思索间,忽听得远处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钦差秦大人到——”
刘平贵一惊,众官吏也纷纷神情惊讶地互视。
戌时二刻的晚宴,钦差大人来这么早做什么?这……似乎不符合官场规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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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宪正在赴宴的路上。
对于秦堪忽然改道来义州,钱宪深知他来者不善,心中充满了戒备,从城外兵营出发入城赴宴之前,钱宪特意仔细留意了作为钦差此行仪仗的京师勇士营,他甚至领着随从悄悄潜到勇士营驻地附近看了看他们的营盘。
一看之下钱宪不由愈发赞叹,勇士营扎的营盘格局井井有条,军帐错落有致,营内将士执戈巡视不息。所谓内行看门道,钱宪仅只看了一眼,便深觉领兵的将领颇有几分真本事,不是滥竽充数之辈。
这支位属京师御马监辖下,被誉为天下最精锐的兵马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钱宪瞧过之后,心情愈发沉重了。
辽东地面上本就战乱不断,如今又多了一位带着精锐之师的钦差大人,他会在辽东做些什么?辽东都司府的李总兵恐怕也不会任由这位来者不善的钦差闹腾下去吧?
边镇的将领和将领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吃空饷,扣军费已是寻常事,滥杀无辜百姓充作鞑子人头也很常见,每年冬季鞑子犯边抢掠,边军的抵抗其实作用并不大,往往等鞑子掠夺尽兴归去后,边军想办法弄几百颗人头改成鞑子的模样往京师一送,这便是每年送往京师的所谓“大捷”,明明败多胜少,却每每言必称大胜。
钦差此行辽东分明是要对付李杲,然而李杲却是辽东地面上维系他们这些边镇将领的利益纽带,整个辽东地面上的将领的秘密他全清楚,李杲若完蛋了,这些边镇将领一个都跑不了,少说也是个流配千里的下场。
一想到这里,钱宪的眼皮不禁跳了跳,接着眼中露出一道凶光。
担了天大的干系也要把这个钦差杀了!不能让他活着回京师,更不能让他把李总帅办了,辽东的盖子揭不得,揭了会死很多人,包括钱宪他自己。
…………
…………
把钦差和两千仪仗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很容易,因为辽东很乱,乱得出乎朝廷的想象,卫所官兵,地方上的村庄团练,占山为王的土匪,以及时常入侵大明境内抢掠的小股鞑子军队等等,钦差大人可以有各种死法,钱宪完全可以帮秦堪选一种,当然,朝廷必然要降罪的,所以钦差绝不能死在义州卫的防区……
策马慢驰在进义州城的路上,钱宪的脑子里还在琢磨着秦堪的死法,却不料秦堪已抢先把钱宪的死法选好了。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离义州城不到十里,郊道两侧的两座小丘陵上忽然发出一阵嗖嗖的箭矢激射声,钱宪身旁一名侍卫哼都没哼便猛然从马上栽了下来。
久经沙场的钱宪自然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当下面色一变,无比敏捷地将身子一矮,一脚离开了马镫,双手死死抱着马脖子,将自己藏身在马腹一侧,躲过了这一阵要命的箭雨。
其余的侍卫在变故发生的那一刹便反应过来,都是跟随钱宪出生入死的人,变故发生他们自然懂得如何应付,大家纷纷学着钱宪的样子,将身子藏身于马腹一侧,催马向钱宪靠拢,利用马匹庞大的身躯将钱宪包围在中间,箭矢一阵又一阵,可钱宪的侍卫们却表现出良好的战斗素质,一声不吭地躲避着箭矢的突袭,纵然有人中了箭也是沉默着倒地,这个时候发出任何叫喊声已无济于事,敌人显然早已在郊道便埋伏已久,就是冲着钱帅来的。
钱宪藏在马腹下,神情又惊又怒,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变幻万端,身旁不停有侍卫中箭闷哼倒地,今晚赴城中宴会他留了两名千户在军营中戒备,身边只带了二十余名侍卫和一名千户,眼看活着的只剩十来个人了。
到底是谁要他的命?
钱宪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秦堪那张讨厌的微笑着的温文面容,然后他的身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带了半辈子兵,沙场搏杀不下百次,却终于败在“先下手为强”这句兵法里,羞愧啊!百战将军竟棋差一步,败于一个书生出身的年轻人手下。
秦堪……他怎么会?他怎么敢?辽东之局杀我一个钱宪有何用?
钱宪脸色透着绝望的死灰色,无声地惨笑起来。
…………
…………
终于领教到了钦差的手段,做事不动则已,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杀招,狠厉残酷,丝毫不留情,这个埋伏显然是专门针对他钱宪而来,从铺天盖地的箭雨来看,秦堪起码在这郊道两旁的丘陵上埋伏了五百人马。
五百人,就为了对付他这区区二十几人……
一名背部插着好几支箭的侍卫绝望地拉过马匹的缰绳,用血肉身躯护着钱宪,将他推上马,狠狠在马臀上一抽,用尽余生最后一丝力气大喊道:“钱帅快跑!回卫所去!保命要紧!”
马儿冒着漫天箭矢载着钱宪跑远,忍不住回头,却见两侧丘陵边的箭雨已停。数百名穿着暗红兵服的勇士营将士们如雨后春笋般冲出来,人人手里拿着钢刀,钱宪的侍卫们只抵挡了几下便被劈死于乱军之中。
钱宪眼中快喷出火来,他死死咬着下唇,眼睁睁看着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侍卫一个个死去,含着眼泪死命抽了几下马臀,义无返顾地朝卫所相反的方向跑去。
侍卫临死前的话钱宪并未照做,钱宪是将领,走一步看百步,秦堪既然已对他动了杀心,想必自己麾下的三个千户也在秦堪的算计之中,不可能没有后招,卫所已然回不得了,唯今之计只有尽快赶赴辽阳李总帅处以图后势。
身子趴在马背上跑了数百丈,就在钱宪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一支利箭既稳又准地从路旁的密林中射了出来,一箭射中马儿的脖子,也粉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接着,又一支利箭无情地从另一头射出,射中了钱宪的背部,钱宪一声闷哼,从马背上仰面栽了下去。
密林里,丁顺那张泛着几分猥琐意味的老脸露了出来,看着郊道正中钱宪的尸首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辽东之局无可破,杀你一个钱宪只是开始而已……”
说完丁顺扭头大声道:“钱宪已死!发箭告诉叶近泉,可以对义州卫所动手了!”
一支火箭扶摇而上,在夜空中炸开一朵绚丽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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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州城,鸿宾楼内。
秦堪穿着一身黑色儒衫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义州各大小官吏以刘平贵为首,按官阶品级依次坐成一圈。
京师的官场规矩和地方上不大一样,京师的官场仿佛更注重资历,京师的文官们若私下聚在一起,排座次的话先论学历,庶吉士自然是毫无争议的坐首位,其次是进士。进士的座次也有规矩,不能乱坐,弘治十年的肯定比弘治十三年的要靠前,头甲进士又比二甲三甲进士靠前,这是百余年来形成的不成文的官场规矩,轻易不能破坏,否则很容易结下仇怨。
当初秦堪的岳父杜宏进南京吏部述职,就是因为座次的争执而与当时的刑部给事中石禄结下大仇,风水轮流转,害得杜宏差点丢官。
而地方上的官场规矩与京师不一样,由于地方官吏的出身太过复杂,有的出身正经科考,有的出身恩科,有的比如推官照磨一类的官吏根本不需功名,于是地方官府排座通常便只按品级大小而坐。
今晚鸿宾楼的宴会便具有典型的地方色彩。
钦差大人秦堪坐在主位,旁边一左一右坐着义州知府刘平贵和义州府同知王松龄,依次往后便是府内所辖的三位知县,推官照磨敬陪末座,至于师爷幕僚一类的人物,根本连坐的资格都没有。
席间杯觥交错,宾主言欢,数位绝色名妓坐在雅间内的不远处抚古琴吹箫管,悠扬的丝竹之声回荡在宽敞的雅阁内,名妓们一双双秋水般的妙目却不时在秦堪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庞上扫过,白葱似的纤指划过琴弦箫管,一道又一道或幽怨或娇媚的眼波频频只朝秦堪一人抛送,古雅典致的丝竹声里竟无端多了几分旖旎暧昧的味道。
年纪不过二十,已是名扬天下的大官儿,又是当今陛下最宠信的臣子,更掌握着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英俊也好,权位也好,招惹女人爱慕的所有特质他都具备,教那些绝色名妓们怎能不倾心相许?便是做他最末一房的小妾,此生亦不虚了,风尘女子能寻得一位富家翁依托终生已然是天大的福分,更何况是一位面貌英俊,手握大权的年轻大官儿?
宾客满座的宴席里,名妓们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想让秦堪多看她们一眼,最好博得这位年轻高官的欢心,点自己为侍侯枕席之人,一夜床笫风流过后,从此她们可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将来或许当个七品诰命夫人也未可知呢……
于是乎,今晚给钦差接风的宴席里,喧嚣与风雅并存,美酒共媚眼乱飞。怎奈何妾心如水,郎心似铁,那位英俊的大人却只顾着和官员们谈笑风生,眼睛连瞟都没瞟她们一下,仿佛当她们不存在似的,不解风情的秦大人委实令名妓们恨碎了芳心。
刘平贵自然将名妓们的神情看在眼里,举杯朝秦堪敬道:“秦大人,酒与色不可分家,大人光顾着喝酒,可冷落了这几位美人儿了,不解风情可是一桩天大的罪过呀,您没听出来美人儿的琴声都带着几分幽怨和恨意了么?”
在座的官员们皆放声大笑,几位名妓的俏脸却渐渐发红,也不知是脸薄还是故意做作,却似喜还嗔地飞了刘平贵一眼,显然,这位为她们争机会的知府大人博得了众女的一致好感。
秦堪苦笑了几声,前世的种马这一世竟被人说成不解风情,简直是莫大的羞辱,只可惜家中小姨子和他的奸情令他整日提心吊胆,实在不敢再招惹女人这种漂亮的麻烦了,杜嫣若发现他和金柳的奸情一定会把他大卸八块,若再招惹一个女人,会把他大卸十六块。
八块和十六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虽然都是死,秦堪还是希望自己死得安详一点。
片叶不沾身的境界,有的人是自己修炼出来的,而秦堪是被逼出来的。
“刘大人莫讽刺我了,这琴声是幽怨是恨意,我可真听不出来……”秦堪尴尬地笑了笑。
刘平贵笑道:“南北朝时的刘勰写过一部千古好文,名曰《文心雕龙》,里面的知音篇有云:‘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秦大人少年风流,必是久经风月之雅士,这琴声里的雅意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目光一转,刘平贵缓缓扫视着宴中众人,若有深意道:“或许是秦大人眼界太高,看不上关外的庸脂俗粉吧,又或许……是因为秦大人的心情不好?呵呵,义州卫的钱指挥使是个武夫,武人的脾气嘛,直来直去的,今晚缺席大人的接风宴,想必有紧要事情,下官这里代钱指挥使向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见谅则个。”
秦堪不由呆了一下。
这话头转的,上一句还在文心雕龙风雅得一塌糊涂,下一句立马挑拨离间,人格分裂如此严重,这家伙怎么当上知府的?
含笑举杯啜了一口酒,秦堪的目光瞥向窗外,神情微微有些不耐烦。
丁顺和叶近泉那两个杀才不知得手没有,他实在不想跟这帮酸溜溜的文官应酬下去了,今晚是他清理辽东的第一步,过了今晚,义州府的兵权和政权必须全部掌握在他手里,至于这些文官武将谁无辜谁罪有应得,只能等大权掌握在手后,由锦衣卫慢慢调查甄别了。
刘平贵话里的意思秦堪自然清楚,明着代钱宪赔罪,实际意思却相反,他想激起秦堪对钱宪的怒气,不出意外的话,钱宪已被丁顺收拾了,但这个刘平贵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眨了眨眼,秦堪笑道:“刘大人比我风雅多了,我虽是秀才出身,然则这两年只顾官场钻营,曾经读过的书全忘得光光,各位大人当面,我这读书人实在侮辱斯文了,惭愧无地呀!至少我就听不懂什么文心雕龙,还有那句操千曲什么什么……”
刘平贵急忙陪笑接道:“操千曲而后晓声。”
“哦……”秦堪恍然点头,紧接着神情一肃:“……‘千曲’是谁?千曲后面还有个‘晓声’?”
哐!
名妓们的琴声和箫声顿时全乱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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