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善看着朱宗汉,他的这个大侄子。
双方的关系很复杂,这个人他也不敢完全相信,只是为了黄太吉的临终遗言才来的。
朱宗汉的话,让代善沉思,一时间无法说出什么。
朱宗汉知道代善不信他,却也不在意,道:“我不知道黄太吉有没有密信给你们,但我劝你们一句,守规矩才能活的长久,我能做的很有限,我希望你们不要自己走上死路……”
代善眉头皱了下,抬头认真的看着朱宗汉。
这个人以前是大明皇帝的亲信,执掌着神秘的情报机构,对于大明皇帝的心思,比外人知道的多很多。
‘明朝皇帝对我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后面还有什么阴谋?’
代善满目凝重,看着朱宗汉,道:“我希望你能透露一些事情给我,比如,大明皇帝到底要利用我们做什么?真的就不担心我们尾大不掉,反噬他?”
朱宗汉端起一杯茶,脸色一片淡漠,道:“你没有接触过皇上,接触了你就明白,什么叫做天心难测,他的心思,即便说出口,你也不敢信,或者说不能信。他的谋划深远,是内阁那些老大人都万分佩服的,我现在告诉你,皇上要利用你们扫平整个东南半岛,你们信吗?”
代善神色明显不信,眉头紧拧。
他们女真在南安南看似气势汹汹,实力强大,但那只是表象,是做给大明皇帝,朝廷看的,若真是倾力一战,哪怕是面对都能吞了他们。
那里是平原,无险可守,他们是外来之人,若非有明朝这座靠山,他们早就被乱拳打死了。
指望他们扫平东南半岛,这简直是笑话!完全是蚂蚁吃大象,异想天开!
代善分不清这真是大明皇帝的意思,还是朱宗汉刻意吓唬他们,深吸一口气,道:“我要的北安南的军事部署,你应该有吧?”
朱宗汉抬起眼皮,语气冷漠的道:“我刚才警告过你了,回去也告诉多尔衮,不要企图反叛,哪怕表露一丝,就预示着女真的灭亡,我们做再多都无济于事。”
代善眼角跳了跳,知道这个大侄子不可信,终究不是一路人,拿起斗篷,转身就要走,在出舱门的刹那,忽然转头过来,道:“根据我们的消息,大明皇帝已经命令神龙府不得再追查你与骆养性了。锦衣卫内部变动极大,不要贸然动用你过去的关系。”
朱宗汉看着他,面色僵硬如常。
代善笑了一声,带上斗篷,下了船,一走小船在河面上飘荡,很快上了岸,消失在视野里。
朱宗汉默默的喝着茶,没有多久,又有一个人上来了,安静的坐在朱宗汉对面。
这是一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一举一动,自有风流,从眉眼间看,特别有一种,风骨存在。
“你来了。”朱宗汉开口,语气罕见的温柔。
女子躬着身,看着他普通的脸庞,满是柔情的轻声道:“你决定了?”
朱宗汉伸手似想要抓女子的手,顿了下又缩了回来,语气变得冷静,道:“我当初被黄太吉设计,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但这条路走的越久就越不安。”
“你担心连累我?”女子看着朱宗汉,俏脸平静且坚定。
朱宗汉看着女子,眼神里有一抹挣扎痛苦,嘴角有苦涩,道“不全是,你不了解皇上,他向来厌恶杀人,觉得那是气急败坏的下等手段,他最善……诛心!”
女子安静的坐着,仿佛再大的风雨来都吹不倒她,脸上绽放出绚烂的笑容,道:“我自幼在风尘中打转,若非得遇先生,这辈子怕是浑浑噩噩就这样了,若是能陪先生一起死,死而无憾……”
朱宗汉看着女子的笑容,短暂失神,听着他平静刚烈的话语,嘴角痛苦的抽搐了一下,摇了摇头,拿起茶杯,默默的喝起来。
女子名叫陈如娇,是南直隶秦淮河近年声名鹊起的名妓,琴棋书画,史书才气,冠绝秦淮河,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但去年开始就销声匿迹,任何人都找不到她。
陈如娇对朱宗汉一见倾心,风里雨里跟着奔波,毫无怨言,哪怕这个时候,依然不离不弃。
她知道朱宗汉要做什么,依旧从容不迫,道“我邀请了一个好姐妹到南昌府来游玩,她会为我们善后的。”
听着‘我们’二字,朱宗汉张嘴欲言,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继续低头喝茶,茶苦。
这艘花船飘飘荡荡的好久,直到天黑才上岸,两人各奔东西,悄然消失在夜色里。
陈如娇目送朱宗汉离去,坐上不远处的小娇,道:“走吧,去酒楼。”
轿夫应了一声,抬着轿子,摇摇晃晃的向着不远处的一个酒家走去。
陈如娇上了三楼,敲开门,笑着道:“柳姐姐,等久了吧?”
里面的人,赫然就是柳如是!
柳如是从梳妆台前站起,暧昧一笑,道:“那位先生怕是也在南昌府吧?你拉我过来,是做挡箭牌?”
陈如娇小跑两步,摇着柳如是的手臂,娇嗔道:“我是看姐姐整日闷在家里,怕你闷出病来,好心好意请你出来游玩,你还嘲笑我……”
柳如是得意一笑,转头看了眼苏溪,道:“收拾一下,咱们游船去,听说南昌府的花灯也别具一格,说不定还能遇到某人……”
苏溪配合着,道:“好勒。”
陈如娇拉着柳如是的手臂不依,闺中姐妹自然是一番打闹,好一阵子才收拾停当,出了酒楼,三人手挽手的准备去夜游。
陈如娇脸上娇笑,与柳如是两人欢声笑语,心里却一阵阵悲凉,看着好姐妹平静从容的俏脸,三番两次想要和盘托出,最终都忍住了。
好不容易登上了船,看着两岸灯红酒绿,柳如是道:“咦,那位先生还没来吗?要我们久等,待会儿没有十首诗,一定要扔河里……”
陈如娇瞪了眼柳如是,忽而道:“柳姐姐,我记得你今年双十过了吧?就没有一个合心的?我听说,前几年秦淮河上追逐姐姐的人不知道多少,连那位钱侍郎都……”
陈如娇意识到说错话,连忙守住话头。当年钱谦益强逼柳如是嫁娶,结果还没成就身败名裂,锒铛入狱,这也算是一桩风流惨案。
柳如是俏脸僵了下,旋即道:“若是合心,风餐露宿,刀山火海。若是不合意,宁缺毋滥,遗世独立。”
陈如娇看到了柳如是刚才的那抹不自然,急急的补救道:“好姐姐,南昌府向来人杰地灵,年轻俊彦多的是,妹妹给你介绍……”
苏溪在一旁听着,默默无声。柳如是已经二十二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嫁出去,在大明算是嫁不出去了,是老姑娘了。若不是在京城没什么认识的人,又在院子里不怎么出去,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柳如是笑着应着,目光却看着花船外。
灯火阑珊,人海如潮,欢声笑语,如水如龙。
他的不自然,不是因为钱谦益,而是因为另一个人。一个她高攀不起,连表露情丝勇气都没有的男人。
苏溪看着柳如是眸子里晦暗不明的落寞,颓丧之色,犹豫了一下,突然笑着道:“小姐,景德镇的瓷器天下闻名,咱们都到南昌府了,不如去转一转吧,买几个喜欢的房子屋子里,肯定特别有……韵味。”
陈如娇一听,连忙道:“好呀,姐姐想去,妹妹就陪着去。”
柳如是看着二人跃跃欲试的表情,眉头蹙了下,心里忽然惊醒。
她这几年都没有出京城,这次为什么会答应千里迢迢的来南昌府,是因为那个人要去景德镇?即便不能相见,隔着府县,也想随着吗?
柳如是心里翻腾,不动声色的道:“咱们先在南昌府走一走吧,若是还想玩,咱们再合计。”
苏溪见柳如是没有拒绝,心里一喜,继而又发愁,去了景德镇又如何?能见到皇帝吗?见到了又能怎样?
陈如娇是要随朱宗汉去景德镇的,需要柳如是善后,自然也希望柳如是去。
三个人,各怀心思,又面上带笑的游着河。
在这个时候,朱栩已经丢下车队,带着曹变蛟等少量禁卫,先一步抵达了应天府。
应天府再往南就是饶州府,就到了江西地界,而景德镇离应天府并不远,穿过饶州府,南面就是南昌府了。
应天府,朱栩不是第一次来,上一次在这里掀起不少风浪,这一次,他只是微服私访,平平静静的明察暗访。
这是一个普通的茶楼,没人说书,也没有人来人往,只是有一两桌人,半天不动。
朱栩与曹化淳,曹变蛟悄悄坐下,要了一壶茶,便坐在那,看着路边的人来人往。
曹化淳看着外面的人流,笑着道:“公子,这应天府虽然比不上苏州,但也别有热闹,听说晚上秦淮河灯火通明,歌舞如龙,不如去看看?”
曹变蛟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的警惕着四周。
朱栩喝了口茶,感觉苦涩,一般,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意思,待会儿去粮市看看……”
朱栩话音未落,隔壁桌上,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转头过来,打量朱栩三人一眼,定在朱栩身上,道:“兄台,也是从北方来,想做粮食生意的?”
朱栩转头看了几人一眼,心里一动,笑着道:“不错,听说近来南直隶米价,面价涨了不少,北方米面便宜,船运划算,一倒腾,说不得能赚一笔。”
那男子顿时摇头,道:“兄台的想法是没错,但你还是来晚了,可是米面价格不但没有跌,反而还在涨,你知道为什么吗?”
朱栩正好奇这一点,抬起手道:“还请兄台指教。”
男子似乎犹豫了下,道:“都是公开的事情,也不怕说与兄台。整个南直隶的大户现在都捂着粮食不肯出,若不是巡抚衙门干预,调粮平价,只怕涨的更疯,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若是这些大户还压着,等过秋收,粮价定然更加疯长,谁都压不住……”
大明的粮价,这些年基本稳定,大约是一两一石,但南直隶现在已经涨到了二两,甚至还在涨,若是到了三两,那民怨只怕就沸反盈天了。
朱栩对这个倒是颇为意外,道“大户为什么要压?他们还想炒高,谋取暴利?我记得巡抚衙门里有个物价局,他们也不管?”
这个男子听着朱栩的话,顿时笑了起来,道:“兄台看来久在北方啊,不了解南方。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到底是‘新政’引出来的。朝廷要清查大户的田亩,户丁,还要征税,这些大户哪里肯答应?他们就是捂着不出,还不是为了谋取暴利,物价局能怎么办?这个,是这些大户给新任的陈巡抚的下马威……”
朱栩目中闪了闪,心里若有所思。
这件事陈奇瑜还没有奏报,显然是缓慢发生出的突然事件,确实是‘新政’引出的一钟对抗。
朱栩抬了抬手,道“多谢兄台,那,巡抚衙门就不管,这位陈大人我是见过的,是一个颇为能干的人,他能忍?”
男子索性转过身,面对面的道:“不能忍又能怎么办?南直隶错综复杂,水深的很,粮食在人家仓里,总不能强逼着低价卖出来吧?没有这个道理,再说了,朝廷手段那么狠,还不能让人家耍耍脾气?衙门也有衙门的难处,总不能做的太难看,让人心里不服吧?”
朱栩怔了怔,这位兄台的说法,还真是……无可反驳。
想了想,朱栩道“那,什么生意好做?”
这个男子顿时笑了,道:“看来兄台确实一直在北方,要知道,咱们南方,最赚钱的,莫过于出海,只要不遇到大风,多少银子都能赚回来……”
朱栩面露好奇之色,道:“出海真的这么赚钱?”
男子兴致似乎来了,甚至想站起来,最后还是抱着茶杯,道:“北方不习惯出海,这个不怪兄弟。实话跟你说,我出过两次海了,海外那些蛮人,衣食住行简直都没法看,我大明随便一样东西都能卖出天价!就比如说,我上次带了一船罐头,到了锡兰边上的一个小国,本来我大明最多二十钱一罐,在那边你知道多少?五两银子还抢着要,供不应求……我打听了一下,延安都是小国,往里走,有一个帖木儿汗国,据说是蒙古人建立的,人口众多,地域庞大,若是能在那走一波,绝对是百倍的利润啊,这还不算,我听说饶州府那边正在筹备一个瓷器商会,专门出口瓷器,这瓷器,其实没多少成本,你知道随随便便一个卖多少银子吗?十两!上好的窑出来的,上百两都不止,这里面利润,兄弟你想想……”
朱栩也知道海贸赚钱,但大多是布木布泰控制下的大小商会,却没想到,民间已经有出海热,还有这么多‘冒险家’。
朱栩眯了眯眼,转头看向曹化淳。
曹化淳会意,凑近低声道:“公子,这海贸风险极大,我听说去年就失踪了上百艘船,死了不少人……”
曹化淳的声音不大不小,那男子听的分明,果断道:“兄弟,不是我说,想赚大钱,哪里有不冒风险的?大明律上赚钱的方法多得是?谁愿意冒那个险?可出海不同,一本万利啊!我兄弟也不是小门小户,这样,你出个三万两,一年之内,我还你八万!”
朱栩神色不动,笑着道:“真的这么暴利?一年就能翻两倍?”
男子嘿嘿一笑,道:“当然能赚,不过,风险要共担,你出银子,我劳心劳力,若是折在海上,你可不能怪我?”
朱栩明白了,脸上笑容更多,道:“我虽然没有出过海,但走南闯北也不少,兄台这个骗术,可不高明。”
男子转过身,坐回去,道:“兄台若信,今晚拿银子来,不信就交个朋友,谁也不亏谁。”
朱栩暗暗点头,这个人行事倒是干脆利落,是个能做事的人,看向曹化淳道:“回去之后,拿十万两银票给这位兄台。”
那桌上的三人本来还神情轻松,朱栩话音一落脸色就变了。
三人起身走过来,刚才说话的男子,神色正经的抬手道:“在下刚才孟浪了,恕罪。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尊府何处?”
曹化淳这个时候从怀里掏出十张兑票,每张都是一万两,这是大商户在皇家钱庄的存款凭证,认票不认人,拿去就能兑现银。
他铺开在桌上,道:“一个月前的,京城票号,下半年第一批出的,不远处就有一家,你可以拿去验证一下。”
男子看了眼,他也是见识过的,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假的,神色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能随随便便就拿出十万两给陌生人的,不说魄力,单说这份财力,大明只怕也是屈指可数吧?
三个人对视一眼,还是那个男子,抬着手,肃色道:“是在下孟浪了。若是公子真有心做一笔大买卖,我倒是可以给公子引见一个人,这个人是傅大公子早年的培训班出身,现在经营着一个很大的船队,与神龙府方方面面都有关系,可以最大程度的确保公子的银子不会随随便便的扔海里。”
朱栩这才点点头,道“你说了实话,我也相信你,这样吧,给你三万试试水,如果一年内你真能给我赚回八万两,我给你引荐苏大姑娘。”
男子听着怔了怔,旋即面露惊容的道:“公子说的苏大姑娘,可是陈夫人身边的那位苏大姑娘?”
朱栩笑着站起来,道:“不错,我家夫人与苏大姑娘是旧交,我也见过她几次,相信她还能卖我家夫人一个面子的。”
短短几句话,男子已经接二连三的收到震撼,不敢不信,抬起手,沉声道:“单凭公子这句话,小人拼死也给公子把银子赚回来!”
朱栩笑着,扇着扇子,出了茶棚,后面的事情,自然有曹化淳交代去办。
三个人看着朱栩的背影,面面相觑。
“这样的人,出身肯定不一般吧?会不会是京城的哪家贵公子?”
“只怕未必,这个人贵气逼人,或许是哪家王爷世子也说不定……”
“不管如何,还是不能浪费这个机会,就算真折了,咱们倾家荡产也要凑足够的银子给他,搭上他这条线,多少银子都能赚回来……”
三人暗暗鼓气,看着朱栩的背影消失。
走了一阵子,朱栩道:“你怎么看?”
曹化淳有些拿不准朱栩的意思,顿了片刻,道“皇上,眼下是对有利的,长远来看,还需边走边看。”
朱栩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手里的扇子慢了几分。
若说商品经济的兴起的好坏,对大明来说,真的是难说。不止是现在大明朝野关心的商贸兴起威胁农业,还有更长远的。
西班牙,葡萄牙,荷兰,法兰西也极盛一时,商贸发达,可最后都没落了,原因就是过于倚重贸易,国内根本没有工业支撑。相反英国赶上了好时候,第一次工业革命,海贸助力发展,工业革命的发展又助推海贸,这才让英国称霸世界一个世纪。
明朝,同样没有工业基础,工业革命的一丝苗头都没有,商贸发达的若是国内消化不良,是否会盛极而衰?
朱栩心里思索着,脚步放慢。
好一阵子,朱栩道“皇家政院那边的研究有什么特别的突破吗?”
曹化淳跟着朱栩,想了想,道“没有特别的。”
朱栩‘嗯’了声,继续向前走。工业的发展根本是源于社会发展的需要,如果是发明创造社会不需要或者用不着的东西那都是无用功。
“提醒朕,回京之后,要召开一个扩大会议,商讨的内容是……跨越式发展,先透个口风出去,让他们先讨论一下,酝酿酝酿。”
曹化淳对这个‘跨越式发展’有些莫名,猜不透其中意思,道:“遵旨。”
继而,曹化淳又道:“那,出京的阁老是否一并通知?”
按理说,自然是通知的,曹化淳问的是,毕自严,这位即将致仕的‘首辅’。
“通知。”朱栩扇子一合,果断的道。
“是。”曹化淳应道。
朱栩走了一阵,抬头看了看路,道“不去粮市了,去地里看看,对了,严格保密,不要让地方知道,我们去一些农家坐坐。”
曹化淳看向曹变蛟,曹变蛟犹豫一下,道:“臣去调集一些禁卫,以策万全。”
朱栩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