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从铜件上缓缓而过,铜屑一卷卷的落下。
杨彦很认真,几乎是旁若无人的状态。
稍后他拿了一个沈安弄的卡尺来量了一下尺寸,然后又来了一刀。
最后出来的几个零件被打磨一下就组合起来,杨彦扳动了一下,说道:“很顺滑。”
“间隙如何?”
间隙过小不行,容易被卡住;间隙大了也不好,扣动弩机的时候容易出偏差。
弩弓的使用手要稳定,若是弩机的间隙过大,肯定射不准。
“不大。”
杨彦把组装好的弩机递给了沈安。
沈安左右拉扯一下,满意的道:“间隙很小,恰到好处。”
“这就是弩弓?”
富弼皱眉道:“老夫见过,看着很头疼,可他竟然一人就能轻松的打造出来,就是这个东西的功劳吗?”
他拍拍土机床,觉得这个东西真的很难看。
“差不多。”沈安说道:“以往弩机的打造要一个个的敲打和锉磨,很是废功夫,而且不是老工匠还打造不了。如今杨彦弄出了这个机床,只需一人操作,就源源不断的能加工出弩机的部件,而且还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那就是可以互相交换……”
沈安指指边上几个做好的弩机,有学生拿来了。
“打散开,混在一起。”
几个弩机被拆散开了,然后部件混在了一起。
“装起来!”
再次组装时,谁也没法去找到刚才某个弩机的部件,于是只得混装。
混装完毕,沈安拿来检查了一遍,无误。
他抬头对富弼和包拯说道:“二位相公可知道这样的好处吗?”
“省事。”包拯毕竟不是武人,所以说不到点子上。
富弼也是个二把刀,他拿起一个弩机,装模作样的道:“莫不是能……”
他虽然是枢密使,对兵器压根就不懂,能知道弩机就算是难得了。
所以他假装研究,实则就是想让沈安赶紧说。
“沙场上各等事都有,比如说两个弩机都坏了,可坏的地方不一样,这等时候,就可以交换一下,两个弩机拼一个好的出来。”
这个你们可懂?
富弼点头,赞道:“老夫在枢密院听闻了不少兵器损坏的消息,那些工匠弄出来的尺寸大多不同,没办法拆补,只能报废……这个法子好。”
工匠们各自加工弩机,出来的尺寸当然不一样,可机床却不同,哪怕它只是个土机床。
“这只是其中之一。”沈安说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以往要切削东西,只能用工匠慢慢的打磨,可这个床子却能一次成功……它加工出来的东西大致尺寸都一样,也就是说,只要弄出几十台这样的床子,就能源源不断的打造出弩机。”
沈安心中欢喜,赞赏的看了杨彦一眼,自然不吝夸赞之词,“以往打造东西都是一人从头到尾全包了,可有了这个床子就不同了。床子切屑出部件,下面的人按照标准打磨一下,然后装配……那个速度之快,而且还节省人工。”
这就是大宋版本的流水线啊!
只要需要,大宋就能打造出无数床子,然后弄出无数神威弩……
“无数神威弩列阵……老夫想着就觉得汴梁稳如泰山,好!好啊!”
富弼欢喜的道:“若是别的东西呢?可能打造?”
“许多东西都能。”
杨彦有些紧张,搓着手道;“不管是钻孔还是切屑都行。”
“好!”
富弼满面红光的道:“听闻你专心杂学,没去科举?”
门外的杨迪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了。
老杨家要发达了呀!
宰辅们连续夸赞了我儿好几次,这是要发达了吗?
杨彦点头,“是。杂学奥妙无穷,学生觉着一生都无法探究清楚,没有功夫再去作诗词文章……”
富弼看着他,认真的问道:“为此不能去科举为官也心甘情愿?”
杨迪在外面急得想冲进去,可门口两个大汉正在冷冰冰的盯着他,但凡敢越雷池一步,铁定会一脚踹翻。
儿啊!
去科举!
去科举啊!
杨迪恨不能叫喊出声,可他担心会惹怒富弼和包拯,到时候儿子没得好处不说,还丢了人。
“是的。”
杨彦很冷静的道:“待诏说过不管是种地还是经商,或是为官,养活家人之余,也该有些理想。学生的理想就是强盛大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强盛大宋啊!”富弼恍惚了一下,“当年老夫也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只是……”
他们只是失败者,如今垂垂老矣,看着眼前年轻的杨彦,富弼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当年。
那时候的富弼堪称是铁骨头,对外交涉寸步不让,宁死不退……
“那时候啊!好多对头。”富弼苦笑道:“老夫却怕了。如今看着你等朝气蓬勃……安北。”
沈安应了一声,富弼说道:“好好的教导这些年轻人,大宋需要不计功名利禄的年轻人,别让他们走了咱们的老路。”
沈安看了他一眼,“是。”
当年的富弼和范仲淹联袂革新大宋,最终却栽了。如今暮年能看到年轻人再度出发,再度想对这个大宋做出修改,富弼的心情很是激动。
“看到他们老夫就觉得老了。”包拯也有些唏嘘,“金肥丹,神威弩,后续还有什么?老夫拭目以待。若是能弄出好东西来,富相,怎么说……”
他目视富弼,带着些许挑衅。
富弼笑了笑,问杨彦:“好生弄,回头老夫给官家禀告此事,进士出身只是小事罢了。”
门外的杨迪觉得腿有些软,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沈安开书院,可学生们咋办?
这个问题包拯早就在琢磨了,只是担心自己势单力孤,此刻拖了富弼下水,让他的心情大快。
“好,此事老夫也算一个!”
杨迪缓缓靠在门边,脸颊颤抖着,不敢相信这是大宋的宰辅。
“这是……这是相公?”
门外的大汉冷冷的看着他,“你以为呢?”
“我的儿,答应了!赶紧答应了!”
里面的人被这一声喊给惊了一下,两个大汉抓住杨迪,就准备堵嘴拖走。
“爹。”
杨彦冲了出来,沈安在后面喊道:“放开他。”
杨迪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进去行礼,然后谄笑道:“见过二位相公,见过待诏,小人杨迪……犬子年幼无知,小人代为赔罪了。”
“爹爹。”
杨迪行礼,杨彦见他这般谄媚,不禁就生气了。
杨迪瞪了他一眼,抬头道:“犬子无知,不过读书倒是上进,而且人还老实,做事认真……若是为官……定然不会辜负官家的厚恩,二位相公的恩情……小人一辈子都记得,子子孙孙都记得……”
他在外行商见过许多官吏,深知这些人的厉害,所以习惯性的又谄笑起来,“犬子到时候敢忘记,小人就打断他的腿……”
别人帮助你,千万别忘记,十年二十年,一直到子孙都不能忘记,有能力时一定要回报。
这就是信义!
人无信不立,这个时代的人深谙这一点,作为家训传给子孙。
“爹爹!”
杨彦气得脸都涨红了。
年轻人的第一个偶像大多是父亲,可往日高大的父亲对着两位宰辅在谄笑,极尽谄媚之能事……
杨彦失望了,还多了羞恼。
可富弼和包拯却觉得这样很正常,富弼含笑道:“此事倒也简单,只看后面吧。”
包拯说道:“此事老夫担保了,必然不会错。”
能研究出这等宝贝的学生,怎么珍惜都不为过啊!
杨迪满面红光的道:“多谢二位相公,小人归家后定然日日焚香祷告,为二位相公祈福。”
“学生不同意!”
杨迪的笑容消散了,回身看着儿子,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犬子这是魔怔了。”
这个儿子真是疯了啊!
“孩儿没疯!”
杨彦认真的道:“孩儿此生许给了杂学,不能为官。”
此生……
人的一生看似漫长,可却短暂。
动辄说一生,在老人的眼中大多是个笑话。
可包拯和富弼却没笑。
杨彦的眼中全是坚定,从出太学到现在的时间也不短了,该想清楚的事儿他也该想清楚了。
竟然这般决绝吗?
杨迪的面色发白,喝道:“逆子!”
“住口!”
富弼止住了他的呵斥,问道:“为官不好吗?”
“好。”杨彦说道:“做官的人多了去,可懂杂学的有几人?那杂学……”
他微笑道:“那里有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人迷醉于其中,恨不能日日都去琢磨探究……”
这是走火入魔了?
杨迪觉得儿子就是走火入魔了。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他悲痛欲绝,包拯却笑道:“是个有志气的少年,如此倒也不是没办法。”
他看了富弼一眼,“大宋的官职……许多都可以授官不任事,杂学里做出东西来的,也能授官,富相以为如何?”
这样也行?
杨迪突然觉得自己对杂学压根就是一无所知。
不过传闻包拯和沈安的关系好,这会不会是偏袒?
他无礼的盯住了富弼,等待着这位的反馈。
富弼微微皱眉,颔首道;“老夫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