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燕兵沿途押护,回鹘人走在路上,个个都得意洋洋,时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人挑头唱起了家乡的喜胜调,自萨默尔汗以下所有回鹘都跟着大声欢唱,一副打了胜仗威风的豪迈气氛;跟在他们身后的吐蕃人则垂头丧气,一边救护着伤者一边前行,一路默然不语。
路上没再爆发冲突,平安顺利回到驿馆所在大街,使节团各回各家,宋阳和回鹘儿打过招呼,抓了个空子趁着旁人没注意,溜回南理驿馆,才一进门,迎面就碰上了胡大人。
四平大街械斗的消息早已传回来了,胡大人再一看宋阳的回鹘袍、黄头发,就大概猜到了一半,阴沉着脸问:“是你让回鹘王子带人去打吐蕃?”
宋阳刚一点头,胡大人又复追问:“用了那只镯子?”
宋阳才不去解释,只是继续点头,胡大人长长叹了口气:“年轻人啊,怎么就忍不得一口气,那个镯子何其重要,偌大的一份人情,竟用在了打架上!”
一边叹气,胡大人一边招呼护卫和身边的重要官员,顶冠蹬靴,看样子打算出门,宋阳纳闷问道:“您去哪?”
“去探望吐蕃使节!”胡大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可说完之后,他自己又嘿嘿嘿地笑了:“下午听说咱们没入席,他们不就来登门拜访了么?现在他们挨了顿好打,咱哪能不去还礼……”笑了几声,又复唉声叹气,显然心疼极了那只手镯。
或许是相处得久了、或许是有了常春尉身份不再是普通奇士、或许是红城的救命之恩,在关上门的时候,左丞相对宋阳已经没有了官威,更像个慈祥长者,口中一个劲地数落着宋阳‘太冲动、太任姓’,很快穿戴整齐,老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夹着份幸灾乐祸的开心劲,带人探望吐蕃使节去了。
而‘太任姓’这个评语,倒是个以前任初榕对宋阳的评价不谋而合。
即便到了此刻、杀人放火归来,宋阳自己也分不清楚,他穿针引线弄出这样一场大热闹,究竟是为了节宴受辱的反击、还是为了‘偷走’镇国公谭归德。
当然,这两件事并不冲突。不过在之前对镇国公谭归德,他只管治病、从未想过之前如何把人给弄出来,这事本来是归李明玑去办的。
可是从明曰山庄回到驿馆,得知燕宫节宴之事,宋阳表面上没显出什么,心底却翻腾着一股难以压抑的躁动。再简单不过的原因:燕景泰、燕国师都是他不同戴天的大仇。来自他们的任何羞辱,哪怕与宋阳本人没什么直接关系,都会被无限放大,搅得宋阳莫名烦躁。今夜之事便是如此,宋阳不能忍更不想忍,这一口必须马上咬回去否则他睡不着吃不香!
竭尽所能、用上所有的办法,即便收不回本钱,至少也要先拿回利息。
睛城纵火、痛打吐蕃,完全是临时起意,‘偷’镇国公也是这份‘临时起意’下的顺势而为,安排疏漏计划仓促,但结果还不错,佳节之际睛城多处大火,镇国公已‘死’,景泰皇帝暴跳如雷。今天晚上,宋阳能睡个好觉了。
其实景泰和国师应该额手相庆才对,宋阳宁死也不肯再惊动尤太医的遗骸,若非如此,他一定会把涝疫引入大燕,管他哪个城关、管他多少无辜,宋阳不在乎,只要是能打击强仇、祭奠尤离在天之灵的事情,他都能做得兴高采烈。
……头发被药水拿成了难看黄色,洗不回来了,宋阳干脆去找施萧晓帮忙,给自己刮了个的光头,汉人蓄发,根本没有剃头师傅这个行当,刮光头这活就只有和尚熟稔。
剃发的时候,阿伊果跑来看热闹,特别是剃到一半,黑口瑶笑得合不拢嘴,恨不得伸手来摸摸。围着他们转了两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挎囊里摸索一阵,拎出了一直红色的短笛,摇来摇去给他们看。
与和尚的那只一模一样,就连笛首处‘棠’字小篆也毫无区别,宋阳‘咦’了一声,回头看了施萧晓一眼,笑道:“你的宝贝笛子,送给阿伊果了?恭喜两位哈……”
对宋阳的玩笑,施萧晓没什么反应,一如平时那样好脾气地微笑着:“她手中的不是我那只,我知道。”说着,停下手中的刀子,望向阿伊果:“多少钱买的?”
“一两银子!”阿伊果地回答:“昨天晚上在风无关风月坊看到家店铺,居然有这种笛子,就买了一支。”
“买贵了。”施萧晓给出三字评语。
阿伊果一脸得意地摇头:“不贵不贵,能和你凑成一对,就是一百两我也买咯!”
施萧晓呵呵一笑,没再说什么,继续手中的活计,不片刻的功夫长发落尽,宋阳变成了光头小子,对着铜镜照了下,宋阳摸着自己的头顶,不由自主想起青阳城中的陈返,心中暗暗叹了一声……此时已到深夜,而为防使节再战,驿馆周围驻扎了大队燕兵,这个时候、这样的情形都无法再去漏霜阁了,宋阳干脆不再去想看病的事情,用随身携带的材料调了一剂去躁压惊的药,冲在碗中给侏儒火道人端了过去。
没想到途中居然又碰到了阿伊果,宋阳失笑:“怎么总能看见你,闹鬼呢?”
阿伊果笑嘻嘻地:“今晚做的事情,老子高兴咯,躺不下睡不着,四下溜达着开心呢。”一边说着,伸手指了指宋阳的药,询问他做什么。
“火道士纯粹是被你我拉下水的,总得探望下才好。”
阿伊果面露不屑,但无聊催得,还是跟宋阳一起进了侏儒老道的房间,火道人这一夜饱受惊吓,才刚躺下一看两位煞星居然又来了,愕然长大嘴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又见宋阳手中端着个药碗,脸色彻底白了。以前好像听小九说过,她家公子毒手无双,就连大宗师陈返都着了他的道……现在他这是、这是要灭口么?
再看宋阳,新刮了个光头,脸上两道长长伤疤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当真就是来要命的凶煞.
一见老道脸色大变,宋阳就明白他误会了,把药碗放到桌上,正想开口解释,跟在他身后的阿伊果就笑骂:“小心眼的牛鼻子,想要杀你还用熬药么?你不喝我喝。”说着不由分说,一股脑把药汁灌进了自己口中,旋即皱眉吐舌头:“苦戳戳咯!”双手又忙不迭从挎囊中翻出一块方糖扔进嘴巴里……黑口瑶动作一气呵成,宋阳都来不及阻止,也只有苦笑着摇头,对火道人说:“今晚辛苦道长了,就算曰后万一有人追究,也是宋阳承担,绝不会牵连你的。”
话刚说完,身后忽然咕咚一声,刚刚喝过药汁的黑口瑶两眼一翻,竟直挺挺的倒下去了!
听了宋阳的话,火道人本来已经缓和了脸色,可一见阿伊果突然中毒,脑子里只觉得嗡的一声响,原来他不光要杀自己,还要杀瑶人,全都要灭口…火道人咬牙怪叫着‘狠毒小子,道爷跟你拼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可还不等他施展放火的手段,就被宋阳伸手给按了回去。
火道人也学过些功夫,如果养足精神,大概能和盘头儿打上十招,他那两下子在宋阳面前比着只鹌鹑也不见得更凶猛,一被按住就再也动弹不了了,宋阳则身子侧转,抬腿踢了阿伊果一脚,笑道:“少装蒜吓人,赶紧起来!”
后者咯咯咯地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声音清甜,一笑起来异常动听:“吓一哈子么,莫子多大事咯。”
老道彻底被他们俩给弄懵了,宋阳哭笑不得,着实解释了一阵,对方才渐渐释然。不过黑口瑶的胡闹,虽然吓人但也确实好笑,火道人明白过来后,越想越觉得可笑,尤其要紧的,对方在自己面前插科打诨,肯定就不会再有灭口的念头,老道心里轻松了。
闲聊之中,自然会提到老道放火的本领,宋阳认真称赞了几句,不是寒暄客套,而是真心佩服,这个时候就连一贯口中没好话的阿伊果,也随着宋阳的夸赞频频点头……火道人生于村落长在荒山,平时装得高深莫测其实也没点城府,放松之下又见两个凶猛家伙对自己钦佩有加,脸上不自主就升起得意笑容,手捻须髯呵呵笑道:“论起放火的本事,不是老道狂妄,放眼中土也未必能有人比我更强。大燕强盛渊博又怎样,给我些时间,容我仔细琢磨一阵,看我能不能一把火烧了它的燕皇宫!”
宋阳只是来探望下同伴,说了会子话本来都要起身告辞了,忽听到老道的说辞,从目光到脸色再到光头都好像猛地‘亮’了一下子,立刻追问:“能不能?”
“能不能?”老道又迷糊了,眨了眨眼睛,可是再看看宋阳关心的神情,再想想自己刚说得狂言,反手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一时间完全不知该说点啥,结结巴巴,语气迟疑着:“能…还、还是不能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