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看到酒馆柜上的后面走出两个涂脂抹粉的卖唱女,大约是刚结束了生意,此时停了步在朝他这头望。
撞到他视线,二人有些畏惧地齐齐矮身见了个礼:“山使安好。”随即却又捋了捋头发,相顾怯怯地冲他讨好地笑。
他移开眼,屈起一条腿,闲闲地把玩着横在怀间的刀鞘。
神容抿了两口水,抬眼就看到了那两个卖唱女的模样,眼神一飘,又看见山宗那一幅无所谓的架势。
酒馆里的伙计此时方看到他,忙不迭地过来向他见礼。他摆了下手,对方又立即退下。
幽州好似人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
她端着碗施施然起身,朝他那张桌子走过去。
山宗看着她在自己右手侧坐下来,还没说什么,听到她低低问:“那样的招你喜欢么?”
她眼珠朝那头一动,那两个卖唱女见到她坐到山宗身旁来,马上就出门走了。
山宗停了玩刀的手,眼帘微垂,看来有些不怀好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神容手指搭着碗口,真就像随便问问的样子,只不过眼神是斜睨过来的。
他提和离时不是说婚后与她没有夫妻情意,连相对都觉得勉强,那他喜欢什么样的,什么样的不叫他觉得勉强?
“你大可以自己猜。”山宗一笑,坐正:“你水喝完了?喝完就走。”
神容见他岔开话题,心想当她在乎才问的不成。
又看了看那只碗,她喝得慢条斯理,到现在都还剩了许多。
她忽而眼睛掀起来,低低说:“喝不下了,你要喝么?”
“你说什么?”山宗声音也不自觉压低,刚问完,就见她端着碗,低下头,在碗沿抿了一下,放下后,朝他推了过来。
正对着他的碗口沾了唇脂,描摹出她淡淡的唇印。
他脸上笑意渐收,坐着岿然不动,朝她脸上看:“你让我这么喝?”
神容对上他黑漆漆的眼,忽又笑起来,说悄悄话般道:“堂堂团练使,怎能喝我喝过的水,我是打趣的。”说完手指在碗沿一抹,抹去唇印。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立在柜台那边的紫瑞问了句:“少主还要水吗?”
神容站起了身:“不了,走吧。”
山宗看着她人出去了,才撑刀起身,觉得她方才那举动简直是一出欲擒故纵。
以往夫妻半年,寥寥几次相见,还真没发现她有这么多花招。
一路至官舍,二人一在车中,一在马上,没再有过言语。
到了官舍大门前,神容下了车来,转头看一眼,山宗坐在马上,是在马车后方跟了一路。
看到她看过去,他眼神沉沉地笑了一下,仿若识破了她的念头。
她神色自若,转过头搓了搓手指,指尖还沾着自己的唇脂。
忽有几人快马而来,神容闻声看去,是大狱里见过的狱卒。
其中一个低低在山宗跟前禀报了几句,他便提缰振马,立即走了。
……
幽州大狱里,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柳鹤通就又闹了。
这次他是要自尽。
山宗快马而至时,他已被狱卒们泼水泼回来,奄奄一息地靠在刑房里,头上青紫了一大块。
但看到刑房大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他便立马回了魂,心急地往那头奔:“山大郎君!山大郎君!你救救我,我与你们山家有旧交啊,你岂能见死不救!”
他一连嚎了好几遍,整个刑房里都回荡着他不甘的哭嚎。
山宗就在那儿站着,看了看左右的刑具,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刑房四周通天窗,凛凛大风倒灌,比外面更干,久了还森冷。
等到柳鹤通已经再没声音嘶喊,只能哆嗦,山宗才开了口:“今日他是不是闹事了?”
狱卒一五一十报:“回山使,他当着刺史与那位贵女的面胡诌她是您夫人。”
山宗随手扔了刚拿起的一个铁钩:“按章办事,闹了两回,该用什么刑用什么刑,别叫人死了就行。”
狱卒应命。
柳鹤通已经傻眼了,好半天才又想起要干嚎:“我要翻案!我要呈书圣人!”
但山宗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刑房实在太过干冽,到了外面,狱卒立即给山宗端来一碗清水,请他用。
山宗端在手里,看了一眼,忽而就想到了那个碗口的唇印,低低一笑,一口饮尽,将碗抛了回去。
第十五章
深秋已重,窗外大风烈烈。
长孙信再来主屋里找神容时,她正捏着笔杆,专心致志地描画着望蓟山的矿眼位置。
等她留心到跟前多了个人,抬起头才发现哥哥已在跟前站了许久,还皱着眉一脸愁容。
自打寻到了矿,他连日来整个人都轻松得很,谈笑风生不在话下,对谁都眉眼带笑,那日还特地赏了全部随从,今日却是稀奇了。
神容还以为他忧心的是眼前的事,宽慰道:“放心好了,挑犯人的事我会办好的。”
“不是这个。”长孙信负手身后,叹了口气:“长安来消息了,工部着我回京一趟,禀明详细,再带人过来接手。”
他送消息去长安已有段时日,去信赵国公府又上书朝中,今日才终于收到回信,就收到了这个命令。
神容意外:“这么说你要回去了?”
长孙信点头:“部中还要我尽早上路,催得很急。可我回去了,这里独剩下你怎么行。”
矿是有了,可矿多大,脉多广,一无所知。
若是往常那样的矿,长孙信直接留给赵进镰这样的本地官员照看就行了,这次的矿却难得。
他不放心矿,可又不放心独留神容在此,便左右为难。
神容问:“父亲如何说?”
“父亲得知你寻到这样的大矿,自然更相信你的本事,还说有你坐镇他十分放心。”
整个赵国公府眼下正高兴着呢,想来他父亲母亲如今可以长松口气了。
神容便笑了:“既然父亲都如此说了,那我留下就是了,望蓟山的事你不用担心。”
长孙信左右看看,见紫瑞不在,走近一些:“我担心什么你不知道?父亲不担心是因为不知道姓山的在这里!”
神容心中一动,她早想到了,故意没说破罢了。
确实,他若走了,就只剩她在这里面对那男人了。
可那又如何,那男人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她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你说得对,父亲母亲还不知道,那你回去后可要嘴严一些,千万不要告诉他们。”
长孙信诧异:“你还要替他瞒着?”
“若你叫父母知道了,他们出于担心,少不得要将我叫回去,这里可怎么办?”神容捏着笔杆,朝眼前勾画了一半的图点了点:“还是你有其他合适的人选能取代我?”
长孙信一看到那图的详致就拢唇干咳了一声:“没有。”
“那不就是了。”
其实长孙信也说不上来担心什么,终归是有些不大放心,可也没有两全之策。
现在听神容都这么说了,也只能这样了。
……
不日,东来将长孙信要暂回都城复命的消息送至刺史府。
赵进镰也是一番意外,本想立即给他安排饯行,却又听东来说不必,他家郎君这就要上路启程了。
赵进镰一听就知道是长安命令不得拖延,便下令叫官署里所有官员都去送行。
军所很快也收到了消息,只因长孙信走得早,城门要开,就得过军所这关。
一大清早,胡十一从城头上下来,看到山宗自军所方向远远打马而来。
他搓着手上前道:“头儿,那长孙侍郎忽然说要回去一趟,莫不是要回去领功?那咱们护了他这么久,有没有功领?”
山宗一跃下马:“有,赏你今日领队护送他们百里,去吧。”
胡十一美滋滋地扭头走了一步,反应过来了:“这不还是伺候他们……”
远远的,听见马蹄车辙声接近而来。胡十一收心不想好处了,去叫人将城门开大。
山宗往城里看了眼,今早来报信的是广源,只说了长孙信要走,长孙神容却没有消息。
长街尚无人影,一大群官员骑着马,跟随着赵进镰先后到了城下,后方是长孙家的车马。
赵进镰已看到山宗站在城门外,若在以往,少不得又要觉得他这是随性惯了,只在这城下露了个脸,也不说去官舍一路送行过来。
现在知道缘由了,当然什么都不说了。
他回头看看坐在马上,正跟其他官员一路闲谈而来的长孙信,下了马,走去山宗跟前,低声道:“我已问过了,长孙女郎不回去。”
山宗不禁抬眼,长孙信后方的马车刚停下,门帘掀开,神容踩着墩子走了下来,云鬓垂挽,襦裙繁复,确实不像出行模样。
难怪广源来报时只字未提。
长孙信打算就在城门口与众人作别,已经下了马来。
神容下车后便站在他身旁,忽朝这头看了一眼。
眼下不过天光青白之际,她眉眼竟也没被掩去半分,身姿出挑地站在那里,风撩臂纱,只这一眼,也叫人过目不忘。
赵进镰看见,扶一下官帽,再看山宗,竟摇了下头:“我现在明白为何长孙侍郎要那般说你了,那样的人物,天底下能有几个?你竟也舍得说断就断?”
山宗眼神从那抹身影上划过,回道:“或许是我口味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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