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只是闲闲地听着对方说这些,等到对方说的差不多了。才道:“倒是先生谬赞了,我哪里就担得起这些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不知先生来长安所为何事呢?”
其实她就是想早点儿进入正题,然后尽快打发人走。
王烈显然没想到他这样一番吹捧一点儿效果都没有,他和马魁早年间有过一些交情,马魁在关中做游侠的时候他曾经热情招待过对方。这个所谓的热情招待,就是对方什么时候来都好酒好肉奉上。
这种待遇,不少出名的游侠都有。
而豪强们愿意这样做,有的是不想惹事,要知道游侠们都是一群不怕事的,犯法杀人都不放在眼里。和这些游侠建立起关系,至少不会糊里糊涂就被某个声张正义或者就是看他不爽的游侠给上门宰了。
有的则是想讨好游侠,想要借一些有名气的游侠的势…这就不用多解释了。
这种事,当年周亚夫都做过呢,所以他才说剧孟可以顶一国的作用。
当时王烈其实没有想到马魁会有如今…现在想要请马魁吃饭,将他奉若上卿的人太多了,马魁却是谁也不会理。或者谁真的去交往了,也只是面子情,当不得真。只有当年如王烈这样优待过他的人,这才是真正欠下了人情。
那个时候他还没发迹呢,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让人感恩。
这个时候王烈求上门了,他也不得不写这封介绍信——王烈原本以为有马魁这封介绍信就一切顺利了,在他看来,他缺的只是一个见到陈嫣的机会而已。只要见到陈嫣,说服陈嫣是很容易的。
不管她是怎样的大人物,她始终是肉体凡胎,只要是肉体凡胎就逃不过某些特质。比如说虚荣,又比如说贪婪。特别是陈嫣还是一个女子,在男权社会的大环境下,就更容易让人轻视了。
这种轻视并不会明明白白地体现出来,因为单论个人的话,陈嫣的社会地位是很高的。但这种轻视会藏在一个人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甚至连自己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只不过没意识到其存在,可不代表真的不存在。
这反而更顽固、更隐蔽,更容易影响到方方面面,自然也包括某些对人对事的判断。
王烈来这一趟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主要是想推荐自己的女儿给天子。
谁都知道做外戚的好处,即使原本一文不名,只要家里的女孩子争气,也能让一个家族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关于这一点,只看如今如日中天的卫氏外戚就知道了!
原本的卫家是什么人?不过是平阳公主府的奴隶而已,皇后卫子夫以及她的姐妹是公主府的歌女家伎婢女,兄弟们则是奴仆之流。但是现在呢,满门权贵!或许这有卫家人确实有资质的原因在,但不可否认,最初拉开大幕的原因在于卫子夫得幸天子!
有了这个好榜样,大家都是跃跃欲试的。
特别是如今皇后也渐渐失了宠爱,宫中正是各路后妃争宠的时候,一干人等就更加跃跃欲试了。
王烈家不只是地方豪强,也有不少商业利益,这商业方面早年托庇于一侯府门下,以保全一些利益。这条路是大多数商贾做大到一定程度都会做出的选择,然而这不代表这就是一条万全之策了。
有的时候是托庇之门兜不住事,有的时候则是根本不靠谱!在这件事上,王家是吃足了苦头的!若不是他家还有地方豪强的底子在,说不定已经被人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经历过这些事,王家痛定思痛,想到了送女儿进宫搏宠这条路子。之所以会有这个想法,不只是因为受到卫氏外戚的启发,也是因为王烈有两个女儿展现出了相当的资质。
这对姐妹花在当地也算是极为出众的美人了,而且安排老师学习乐器、歌舞之类,也是天资出众,一学就会。再加上有心思,在讨好人一道上表现的很不错——如今王家已经下定决心走路子送两姐妹进宫了。
推荐美女给皇帝,这是很多和宫廷联系紧密的贵族都爱干的事情。当年陈嫣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就是如此,到了平阳长公主更是发扬光大。她们只是其中最出名的,还有不少贵族也做这样的事,只是没她们那么大动静而已。
一般来说,这些贵人推荐美女给天子,都喜欢找和自家有渊源的。不然的话,美女真的得宠了,只靠这一点儿举荐的功劳也无法拿到多少会报。王家想找这些贵族谈这样的事,显然不太容易。
哪怕不在意这一点,以王家的情况也很难见到那些能在天子面前说的上话的贵族。
这种情况下,陈嫣倒是王家最好的选择——通过马魁,能够得到见陈嫣的机会。只要见到陈嫣,就不愁事情办不成,至少王家的人是这样想的。而陈嫣对宫廷之中那位天子的影响,全天下有目共睹!
如果是她推荐的美女,一定不愁吸引不到天子的注意。
只要吸引了天子的注意,后面的事就好办了…王家对自家女郎就有这样的自信。
陈嫣对此只觉得好笑,浪费半天的时间就只为这个?
太无聊了!
“给陛下推荐美女这种事我是从来不做的…先生难道从没听说过?”陈嫣闲闲道,只这一句话就让王烈僵住了。
他倒是隐约知道这件事,但是他并不在意这个,这种事总有第一次的。以前不需要,不代表以后也不需要。过去不夜翁主年轻貌美,靠自己也能一直拴住天子,可是今后呢?总得想想容色衰减之后的事吧!
就和大多数人一样,王烈也觉得陈嫣和刘彻之间的关系不同一般。
然而现在陈嫣说这句话,难道是拒绝的意思?
事实上,确实如此,陈嫣三言两语打发了王烈。人走之后陈嫣还抱怨道:“马先生就算是欠人人情也别用我还人情啊!这等事都找上门来了…”陈嫣没说的是,她又不是拉皮条的。
“这些话让如意听到了,真不是一回事儿!”这样说着,陈嫣就揉了揉陈如意小朋友的耳朵,告诫她:“刚刚听到的都给忘掉,知道了没?”
正这样说着,又有婢女来禀报:“翁主,有一位先生求见。”
“怎么又有人来见?不见!今天再不见了!”陈嫣被刚刚那件事弄的没了耐心,直接这样道。
婢女有点儿犹豫,最终还是道:“翁主,来求见的人不同一般…曾任大司农中大夫…这也罢了,最要紧的是,此人乃是复圣颜回嫡传。这…见还是不见,下面的人不敢妄断。”
第419章 大东(5)
颜异在长安呆了七天,等到第八天的时候, 他站在了大名鼎鼎的‘不夜翁主府’。
这里有很多人想用各种方法引起这里主人的注意, 最终见到她, 但做到这一点的寥寥无几——他在外院等待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同样想见她的,对于这件事,显然他们是很有话说的。
大概是因为排队等待这件事本身就很无聊, 面对颜异这个生面孔, 很多人就自然而然诉起苦来。总之就是说, 几年前想要见‘不夜翁主’还没有这么难的,现在却成了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言语之间有着些许不满,但又竭力隐藏这种不满。
对于这些人来说, 不满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又下意识担心自己表露的不满为他人所知, 给自己带来麻烦。由此,更加令人看清了这里主人的权势,即使是私底下的场合, 也有足够的影响力。
“不过这也是自然,今时不同往日, 不夜翁主如今也越发贵重了…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这大概是自我安慰的话。对于这些人来说, 陈嫣这次回到长安,相比起过去任何一次都更亲近‘权力’‘政治’这些东西, 这就是‘贵重’。
他们不擅长分辨各种权力, 特别是隐于幕后的权力, 只有这种硬推到他们眼前,再明白不过的权力,才能让他们意识到这是什么。
虽然心中不满,但习惯于在阶级社会中谋生的人们总是足够‘体贴’,自动将这件事合理化了——只不过‘合理’是一回事,心中是何观感又是另一回事了,不满总是不满的。
颜异听这些人只言片语谈及自己的目的,他听到了很多很多他们的诉求…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来到这里自然是为了从此间主人那儿得到些什么。
那些形形色色的、属于普通人的欲望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是得不到满足的样子。所有人都认为这些自己怎么都够不到的东西,在这里的主人那里一定能轻而易举地达成。
简直就像是通过巫师向神明祈祷一样容易,只不过巫师往往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虽然绝大多数人是相信巫术的,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会认同巫术大多数时候真没什么用)。而向这里的主人,某种意义上他们心中的‘巫师’祈祷,却是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只要他们能够站在他面前请求。
只要能够见到他。
她越来越强盛的权势也基本来于此,她总是能够做到任何事…只要是她想做的。她靠这样的‘无所不能’铸就她在人世的名声,亦是凭借这‘赫赫威名’她最终走到这般无往而不利的地步。
这些等待她垂怜的人敞开了自己的欲.望,他们不考虑其他,只想从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或许这里的主人已经不是‘人’了,而是被物化成了某种存在。
就和某个代表着神力的石头人、木头人差不多吧(汉代的巫术崇拜还比较原始,将力量寄托在石头人、木头人身上都是有的)。
颜异和所有人不一样,他来这里的原因并不在于索取,而在于给予…他来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她或许不再需要他了,但他非得来问他,这是他必定要完成的事。
因为颜异的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客人,即使新来陈嫣身边侍奉的人大抵不知道他和陈嫣曾经的事,也将他的拜帖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别的不说,光是复圣嫡传这一重身份就足够他敲开任意一权贵的大门了…搞学术的学者总是有这样的‘捷径’。
“颜先生,请随小人来…”越过了前面排队的许多人,颜异被请到了另一个院子。
而在他之前正好有个男子从这里略带忐忑地走出去,显然他已经得到见这里主人的机会了。
“颜先生稍待,等到那位王先生事毕,小人便去禀报翁主。”这里的仆人受过专门的训练,总是会保持不卑不亢地完美态度。
颜异并不介意等待…事实上,他和她的故事里他已经耽误过很多时间了。临到这个时候稍微等待一段时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次的等待其实并没有太长的时间,那位王先生很快去而复返,从他的神情来看,应该是诉求没有得到满足。站在院中廊下,看到院门外匆匆走过的人影,颜异下意识地做出了判断。
“看来王先生事已毕,小人这便去替先生通报翁主。”略微笑了笑,仆人便很有分寸地告退了。
颜异并不在意这个人的告退,他只是想到了刚刚离开的那个‘王先生’——他想要从这里得到什么,显然已经失败了。而他呢,他来到这里想要给予什么,对于她来说又是什么想法?
说不定对于她来说,他其实是比之前的客人更糟糕的那种。
想到这个的时候,颜异会有些许不安——到了他这个程度,其实已经很少会不安了…经历他所经历的事,能动摇本心的事情就会寥寥无几,这是很自然的事。而关于陈嫣,大概就是极少数能让他不能自已的因素了。
他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对她淡然处之,也从未想过那般…关于这一点,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不可更改了。
只要他见到她,为她动摇一次,就会为她动摇两次、三次…千百次。
对于颜异这个人,陈嫣就是这样的存在。
“翁主,有一位先生求见。”
“怎么又有人来见?不见!今天再不见了!”
“翁主,来求见的人不同一般…曾任大司农中大夫…这也罢了,最要紧的是,此人乃是复圣颜回嫡传。这…见还是不见,下面的人不敢妄断。”
乍听到这个消息,陈嫣的感觉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一方面,多久没有人向她提到这个人的消息了?忽然听到相关消息,其实是有些意外和怅然的。而另一方面,就在几天前的繁华夜市中,她分明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所以,他今天会出现在她的府邸,这更像是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相见还是不见?貌似是一道选择题,其实对于陈嫣来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关于过往曾经,如果她没有放下,她必然是要见一见颜异的。如果真的放下了,那就更要见一见了!已经放下的话,那还有什么理由不见?
非要坚持不见,倒更像是在故作放下,其实不然。
“母亲大人?”陈如意小朋友分明感受到了抱着她的力量在加重,虽然不疼,却让她意识到母亲大人的情绪不太正常…陈如意小朋友其实是个挺敏感的孩子。
沉入自己思绪当中的陈嫣回过神来,手臂上的力气松了松。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陈如意,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如意,还记得吗…娘亲前些天的时候问过你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陈嫣更像是一腔冲动影响下,说出了‘如意…你想过‘父亲’吗?’这样的话。当时的陈如意小朋友没有给出答案,只是以一种疑惑的神情看着她,大概是对这个问题赶到困惑吧。
在陈如意的人生中,‘父亲’这个词说不上熟悉,但也绝对不陌生。她并没有感受过父亲的关心爱护,甚至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不过她自己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其实很多小孩子有父亲又如何,一样很少见自己的父亲,感受不到太多来自父亲的爱意——以这个时候的习俗来说,父亲对孩子确实严厉居多,鲜少温情。在高门大户而又子女众多的贵族之家,这一点就更加明显了。
而且陈如意并不缺少男性长辈替代父亲在孩子少年时的重要位置,比如她的师父桑弘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并不觉得桑弘羊和‘父亲’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环境让陈如意对于‘父亲’这个存在说不上什么感觉。既不存在刻意忽视或者淡漠,也没有心心念念却求而不得。
她当然知道‘父亲’是特别,事实上她也确实觉得‘父亲’是特别的人,但也仅此而已了。更多的想法?那她是真的没有。
对于这样的她,问她有没有想过关于‘父亲’种种,比起摇头或者点头,她更多的反应其实是‘迷惑’。
所以当时的她并没有做出回答,只是迷惑地看着陈嫣。而陈嫣也不是一定要她给个回答,事实上,那是陈嫣在问陈如意吗?不不不,陈如意小朋友其实只是一张等着生活去涂抹色彩的白纸,问她这个,就算她有所回答又如何呢?
对于陈嫣来说,与其说是在问陈如意小朋友,还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至于为什么要在当时的情境下问自己这个问题,只能说旧世界对人始终是有影响力的——即使她认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一样。当她再次与他相逢,必然不可能平静如她当时的表现。
事实上,当时霍去病都看出了她的反常。
看着孩子依旧迷茫的神情,陈嫣觉得自己实在是自寻烦恼。放下了陈如意小朋友,拍了拍她的头:“你先去别的院子里玩儿罢,娘亲要见一位故人——带如意去玩儿,小心一些…”
“喏!”平常专门照顾陈如意小朋友的婢女们齐声应是,这才紧跟着小主人快活细碎的脚步走出院子。
陈如意小朋友跑出院子,脚下是装饰的很漂亮的彩毬。她就提着裙摆,踢着跑开。中间经过了窄窄的游廊,正好和外院进来的一队人遇到。
她让开通过的空间站到一边去,歪着头大量这一队人中陌生的那一个。
“翁主、无忧翁主…小心呐…”后面追赶的婢女只能这样劝解。
颜异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这个被称呼为‘无忧翁主’的小女郎…他知道她是谁——之前夜市里他已经见过这个孩子了,但是匆匆一瞥,他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她。这个时候再看这孩子,他才分明感受到了造化多么神奇。
她完完全全就是孩提时的陈嫣…或者说,颜异过去并不知道陈嫣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是看到这个孩子就不会再有分毫怀疑了!她小时候一定是长这个样子的。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她身上和陈嫣每一点细微的不同。而这些不同往往可以从他自己身上找到根源…当他没有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认定她是自己的孩子。而当他见到这个孩子时,她就是自己的孩子。
“颜先生?”领着颜异的仆人们向陈如意行礼,然后就发现了颜异的反常,试探着问询。
颜异蹲下.身来,视线与陈如意小朋友平齐,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就是陈如意?”
这种‘直呼其名’显然非常不礼貌,谁见到她都是称呼‘无忧翁主’的。但是陈如意小朋友并不为这个感到生气,事实上他对这个陌生人很有好感——倒不是什么玄乎的亲子感应,只能说陈家母女两个的审美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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