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喜欢那些从来不算命的朋友,他觉得他们的人生要么一片顺遂,要么就是本身意志坚定,无论有什么样的障碍都会选择自己去翻越。至于来找他算命的,要么是庸庸碌碌之辈,要么就是人生遭逢剧变。
颜异原本于他是不会算命的那种,但这次他却算了…看的到,命运对他做了什么——任嘉宾不喜欢这样的人,但又怜悯他。
曾经的天之骄子,已经彻底被命运打垮了。
任嘉宾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是一个了解‘命运的力量’,同时又厌恶‘命运的力量’的人。对于颜异再一次证明了‘命运’到底有着怎样的力量,他能喜欢才怪了!
任嘉宾算卦一般用竹签做的算筹,从袖中取出一个绸布袋,端坐于案前,凝神静气一番,便开始取卦了。
六爻成一卦,先取了乾卦。这本来是很好的卦象,不过这只是本卦而已,任嘉宾神情不变,又变卦,得到了观卦。
颜异本身就是治《易经》的高手,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预示着他这一次的顺利。
然而任嘉宾却道:“看来运道是不太好的…既然变至观卦,为什么是‘六四’,而不是‘九五’…‘九五’才得‘利见大人’。你本来就是要去长安见人的,得此乾之观卦,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颜异沉默良久,轻声道:“你变错了。”
任嘉宾看着他不说话,颜异慢慢道:“方才本可变‘九五’的。”
这就是和专家算命的问题所在了,他们往往能提出不同的意见。算卦的时候有所谓本卦和变卦,本卦是个大前提,而变卦之后所得卦象才是结果所在。但是本卦如何变卦,其实是有随机性的。
变卦的时候就是变一爻,可是里卦三爻,外卦三爻,到底应该变哪一爻呢?这就看卜者的选择了。有的会根据问题的特征调整,有的则看重占卜的时辰,有的更喜欢借重算命当事人的一些信息,比如姓名,比如生辰什么的。
也就是说,任嘉宾在变卦的时候只要选取另一个变卦的依据就可能得到好的结果。
虽然被颜异说自己变错了,任嘉宾却显得挺高兴的。收拾好算筹,揶揄地看着自己的好友:“我当你真是傻了,这不是挺聪明的吗?占卜之事不过尔尔,到底想要如何还是看你自身如何想的。若是你自己卜一卦,早就选好如何‘变卦’了。”
颜异听出了他话中的意味深长,良久,叹了一口气。
任嘉宾也不再说什么,他其实理解颜异现在的处境。人就是这样的,总有无可奈何的时候。若是能一直游刃有余,那种人不是不存在,只是太稀罕了,稀罕地让人羡慕。
如任嘉宾所说的,颜异药到病除,两三天功夫就好转了。
“任公子真是神仙手段,郎君用了药之后立刻就好转了!”家仆对于这种药到病除的情况也是啧啧称奇,一边准备着再次上路,一边道:“只是任公子实在古怪,明明与郎君是朋友,怎么不来送送郎君?”
另一个仆人道:“你就少说些罢,那是郎君友人,是咱们这等奴仆能随意议论的?任公子是个热心人,听说是郎君病了,立刻来照看…至于送与不送的,或许是不忍离别而已。”
此时每次离别都有可能是永别,确实怪让人伤感的。
其实任嘉宾比颜异还要先离开两日,颜异病愈之后不可能立刻出发,出于慎重,还修养了三日。而任嘉宾就趁这个时间,已经先走了——对于任嘉宾来说,他并不是怕离别,他的人生本就是漂流的,可想而知会经历多少离别,离别于他是日常而已。
他真正不相送的缘故,只是不忍看着颜异上路而已。
表面上他是个不容易动容的人,实际恰恰相反。任嘉宾很清楚颜异是去赴一个怎样的局——他不知道颜异身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但他知道颜异是怎样摇摆不定,是怎样患得患失的。
说实在的,到了这个地步,按照他的一惯经验,是很难得到什么好结果的。
他这个人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很感性的,同理心很强。别人尴尬,他也会尴尬,别人伤心,他也容易伤心…先走一步,不过是‘眼不见为净’而已。
天下多少痴男怨女,他已见过太多了…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颜异是在一个接近傍晚,城门关闭的时候抵达长安的。这个时候的长安,街市上形色匆匆,古代王朝实行宵禁,要是宵禁时间被巡夜的兵士看到,打死了也白死!可不是急匆匆的么!
家仆询问颜异,要不要住到颜氏在长安的落脚处,颜异拒绝了。在他的吩咐下,仆人找了一家邸店,安排了干净的房间。
颜异住下的时候,天光已无。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外面却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咦?”仆人很惊讶,找店家安排热水洗漱的时候打听起情况来。
“这个啊!是不夜翁主建议陛下的。入夜之后有宵禁,不许人随意走动。但是在东西市、女闾这些做生意的所在,倒是可以开放宵禁,只是关上门,里面的人不许出来,外面的人不许进去而已。”邸店的伙计倒是很乐意向外乡人炫耀长安出的新鲜事物。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陈嫣的发明创造,她只是借鉴了某些封建王朝的做法而已。比如说唐朝,虽然也实行宵禁,但不代表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没有夜生活,相反,他们的夜生活丰富的很呐!
比如说唐长安分成一百零八坊,如同棋盘一样整齐。宵禁之下,人们只是不许坊与坊之间乱窜而已!这里的‘坊’其实就是一个城中之城,有自己的城墙、大门等等,到了时间就开关‘城门’,宵禁之时大门关上,里外不相通,但是坊里面的人是能够乱窜的。
如果不是这样,大唐盛世‘平康坊’里的风流是哪里来的?
汉长安不像唐长安一样严密,不是每个‘小区’都是城中之城,所以陈嫣在提意见的时候也适应了当下的情况。针对市场之类完全就是‘城中之城’存在的地方,区域性解除宵禁。
这既不会增加太多治安上的负担,也能极大活跃长安经济…至于多多少少增加的治安压力也没什么人说,因为陈嫣的这个提议得到了商人群体的鼎力支持!开放宵禁区域的商家都愿意多缴纳一部分‘宵税’,用于多出的治安任务。
主管这方面的单位得了好处,可以分润给现在的下属,算加班费,也可以用于增添人手,让大家的工作量保持不变。总之,有钱的话,什么都好说。
这个建议得以施行之后,长安的夜里很快就繁华了起来,市坊之中热闹到天明也是有的。
而颜异一行落脚的邸店,正处在市坊之中。
洗漱之后,颜异并没有休息,而是汇入街市人群之中…这种夜游之事,是他没有做过的。倒不是他喜欢这份热闹,只是他现在有些心乱,正好出来走走。
“发赏钱了!发赏钱了!贵人有喜!”
颜异走过一高楼旁,楼上的窗户忽然被打开,有人倒下一匣子一匣子的钱。不只是这座楼,这一路上凡是楼房,楼上的窗户都打开了,全是撒钱的。这引来许多人捡钱,好在因为撒钱很分散,大家也不至于挤在一起,造成踩踏事故。
捡了钱的众人都很高兴,有摆摊的小贩奇怪:“这是谁家有喜事,这般大方?”
“能是谁家!贵人姓陈!”旁边另一小贩显然知道,笑着道:“无忧翁主要过生辰了,陛下可惜不能天下同乐,便出钱满长安散一些,算是同沾喜气。此事并非明文安排,但谁不知呢?”
天子子嗣,特别是长子、长女、太子这样的,出生的时候往往能让天下人一起沾光。或者大家一起放假,或者大赦罪犯,又或者年纪大的给发米发肉什么的。但是陈如意小朋友么,总不能为他这样,所以刘彻自己出钱,让人在长安分发。
也就是刘彻了,陈嫣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她有钱,也宠孩子,但不会这样干。
而刘彻的这一举动,在大家眼里更坐实了一点…果然是天子血脉。
颜异看着手中一枚小小的新出‘五铢钱’,这是没有经过流通,出炉之后直接送来撒的铜钱,所以看起来金灿灿的——没有想到,落脚在长安的第一晚,他就先以这样的方式触碰到了陈嫣和那孩子的‘世界’。
“我就说了,你彻表舅是最会花钱的。这个花钱啊,既是指他花钱花在刀刃上,该花钱的时候绝不吝啬,也是指他喜欢乱花钱!”一个女声,声音里有一种嗔怪,听不出有多少怪罪的意思。
“舅舅真是…”小姑娘嘟嘟囔囔的声音在人流声中有些听不清楚。
夜色里,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对母女,实在是好看的人总是引人注意的。
颜异抬起头,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本是为了她们而来的,但这样的相遇着实太意外了。
第414章 采葛(9)
时间过得飞快, 好像前一天还在为了面粉、磨坊的事情奔走, 忙的不可开交。然后一恍惚的功夫,又翻过年来, 到了元狩六年——讲道理, 陈嫣是不太期待元狩六年的,过了三十岁之后, 每增加一岁都会让人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虽然身边的人都告诉她,她很年轻,就像二十出头一样。
“怎么?被你姨父训了吧!”陈嫣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这个垂手立在一旁的年轻人,语气中藏不住的戏谑:“年少意气呢!”
“阿嫣, 别理他!”湖边的刘彻回头见陈嫣在和霍去病说话,立刻让她过来:“让他自己好好想想错在哪儿了!”
陈嫣笑了笑, 挥挥手,然后又看着霍去病:“去病啊…你还真是…就在这儿好好呆着罢!我看看能不能在陛下那儿救你!”
最近霍去病又闯祸了!
为什么要用这个‘又’字呢,因为自从霍去病懂事起,就算是权贵了。而随着他年纪渐长,是一日比一日贵重!他从小的性格是内敛但又有些拧巴的那种类型, 寡言少语,可要真认为他稳重, 那又是笑话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 就像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可想而知, 在成长过程中霍去病会惹多少祸!他倒是不会去祸害平民百姓, 只是那些王公贵族之家, 和他一样是权贵之后的子弟就不用客气了…反正这些人有不开眼惹到他头上的, 都会被他霍少爷教做人!
后来,霍去病出息了,成了冠军侯,成了骠骑将军,终于没有不开眼的纨绔子弟惹他了。但他依旧不消停,所作所为常常引来朝堂诸公的弹劾,引得不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刘彻是乐意他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的,他常常说霍去病像他年轻的时候…由此怎么也多了几分宽容的意思。
但是,这不代表霍去病惹麻烦的时候他都是乐呵呵的!有的时候就算是刘彻也会觉得想抽这小子一顿——比如说这次,就是这样了。
郎中令李敢被霍去病于甘泉宫射杀!
射杀朝廷命官!这也就是汉代了,人们都敢爱敢恨,有的时候做事是很由着性子的。要是放在往后任何一个朝代,无论当事人多得宠,都不可能善了!因为这意味着藐视律法、藐视皇权!这样的人要他做什么?
郎中令李敢并不是什么小人物,他是‘飞将军’李广唯一在世的儿子(李广另有两个儿子,在李广去世之前就已经死了了唯独李敢这个小儿子还活着)。他自己也不是只靠吃父亲老本过日子的,在军中颇有建树,这才走到了如今‘郎中令’的位置。
本来他和霍去病是无冤无仇的,但谁家当年李广死在战场上呢。
当年李广身死,其实也怪不了人,只能说战场形势就是那样,他自己身为将帅要负最大的责任。但不知道是谁和李敢说了不当的话,让他觉得大将军卫青是那场战役的总指挥,是使他父亲最终含恨而终的人。
这仇恨就结下了。
李敢的权势自然不能和卫青相比,但是这份仇恨事关亲生父亲,也不能当没发生过。于是李敢就找了个机会,趁卫青没有防备,和人一起殴打了卫青一顿。卫青这个人的性格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知道李敢之所以殴打他的原因,也不愿意声张——他很清楚,一旦声张,李敢本来的光明前途就全都毁了!
于是最终就隐瞒了下来。
然而卫青是这个性格,作为外甥的霍去病却是恰好相反的…有仇不报?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霍去病是非常敬爱卫青这个舅舅的,他的少年时代没有父亲这个角色。亲生父亲霍仲孺根本就不存在,至于母亲卫少儿后来嫁入侯门,那边虽然不会给他难看,可也很难融入。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两个男性长辈能担当父亲。
一个是刘彻,一个就是卫青。
刘彻是很喜欢霍去病这个小辈的,处处都优待他也是真的,但到底是皇帝,崇敬有余,亲近不足。说来说去,他这二十年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角色还是舅舅卫青!
李敢这种行为对他而言,就是在欺侮卫青…霍去病能忍?
他天生就不知道‘忍’字怎么写!于是天子甘泉宫狩猎,除了天子以及天子亲近的人,还有一些亲兵也在,李敢正式其中之一。趁此机会,霍去病安排人手暗中预备,射杀了李敢——相比起李敢,霍去病人脉深厚的多,与内宫也亲近,做这种事并不算难。
人心都是偏的,李敢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不能说人没了就没了,非得给个交代不可。可刘彻可以因为侯门子弟不尊法度,伤害平民而做惩罚,削去爵位也是有的,难道能因为李敢真的去罚霍去病?
最终只能对外解释,是打猎的时候被鹿角撞伤,不久身亡了。
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想,至少对外的面子是圆过来了。但对内呢,还是要做一些处理的——不然当作没发生过?按照刘彻的说法,真那样了,霍去病只怕会更加乱来!
陈嫣私以为不会,因为霍去病的乱来并不是真的乱来,更想是一种知道底线在哪里的做法。别人看霍去病觉得做了太多出格的事情,但是刘彻却从没有因为这些真的不喜欢他,这就是明证!
不过这种事也不能说死,人是会变的,说不定这种乱来的日子过多了,就真的飘飘然不知轻重了呢?历史上霍去病英年早逝,也不知道他的性格发展下去会怎样…从这个角度来说,英年早逝反而让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
他又没有卫青那样的谨慎,再加上年纪轻轻已经到达一武将的顶峰了…若是活个五六十岁,甚至不说五六十岁,只再多活个十年,他就要落入‘封无可封’的境地了!而历史上,任何一个‘封无可封’的故事都不是那么美好。
刘彻对霍去病发了火,最近在用各种方法折腾这个侄子。
今朝明明是和亲近之人们在湖边垂钓(当然,垂钓也只是一个由头而已),其他人都随意走动,玩乐游戏,只有霍去病一个人,被勒令站到一边去。
在场的人都有各自信息渠道知道‘李敢身死’之事的真相,自然明白现在是为了什么这样。心中虽然知道刘彻并不是真的恼了霍去病,但还是不敢说什么。说实在的,大部分人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话。
他们所处的位置还不如霍去病呢,他们凭什么大大咧咧就去帮霍去病说话?
“陛下真让去病今日一直站着了?”陈嫣动了动放在湖边的钓竿,发现依旧是空的。
刘彻不搭她这个话,见她时不时捧捧鱼竿,皱眉:“你这是钓鱼的样子?”
陈嫣才不会被他唬到,反问道:“陛下这就是钓鱼的样子了?所谓钓鱼,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乐趣,这么多人一起,就不是要钓鱼的!”
刘彻在口头上几乎没有赢过陈嫣的时候,这一次也没有翻盘,只能将鱼竿往下一放,无奈道:“那阿嫣倒是说说,玩儿什么?”
陈嫣从地上捡了一片扁平的石头,拿在受伤作势要扔,试了好几个姿势,最终才把石头送出去。只见石头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跳了三四下才‘咕咚’一声沉到水下。
“来打水漂罢!”
眼下正是春光明媚时,人们脱去了厚厚的冬装,换上了相对轻巧的春装。陈嫣近日出门也是如此,着一身浅粉色曲裾,在别的贵女强调层层叠叠的时候,她却是尽量精简(这个时候的贵族穿深衣,都喜欢穿很多层,这算是强调富有,而纺织工艺的进步使得料子可以越来越薄,也算是支持了这一习惯)。
汉代女子深衣,要么是直裾,要么是曲裾,贵族女子自然是以曲裾为主流。曲裾的特点就是将人紧紧包裹住,能够露出曲线…这是后世以为的。
事实上,生活在这个时代就知道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至少相对‘古朴’的西汉中前期不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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