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件事上,刘彻越发感受到了捉襟见肘。
就好像各个地方忽然都成了吞钱机器…其实哪里是突然的事,该花钱的地方一直要花钱。只不过以前有过去的积累做支撑,所以之处超过收入一些些并不要紧。只是这些年老本吃完了,这才显得难受起来。
但是国家的难处就在这里了,一旦发动起来,轻易不能停,一旦停下来问题才会更多!
比如说,对匈奴的作战。没有开始还好,一旦开始,开弓哪有回头箭!这个时候大汉说不打了,不只是匈奴愿不愿意就此搁置战争!更重要的是过去的投入可就打了水漂了!匈奴是草原上的民族,这类民族的特点就是恢复生气很快。
因为他们的扩张手法有的时候是很粗暴的…比如兼并草原上其他的游牧民族,又比如说杀了弱势的游牧民族,男人只留下比车轮还矮的孩子。女人则留了下来——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这些女人就能生下匈奴人的孩子。
这是大汉无法做到的。
后世的学者有过一种说法,在先进文明与落后文明的碰撞中,天平往往会向落后文明倾斜。所以罗马毁于北方蛮族,所以中原华夏会被北方游牧民族伤害,彼此之间争斗数千年!
即使是在现代,科技发达,文化昌明的时代也是如此!
所以很多人说,欧洲会死于难民,美国会被墨西哥摧毁——不是国家的摧毁,而是文明的摧毁!难民去了欧洲,带来巨大的财政负担以及社会安全隐患,与此同时,他们的生育率也远高于本土居民。至于墨西哥和美国的问题也差不多,在墨西哥移民越来越多的现实情况下,一个墨西哥化的美国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当欧洲文化被难民带来的非洲文化、□□文化冲击的支离破碎,美国被墨西哥移民以及越来越多的墨西哥后裔掌控住了主体…这些国家还存在,但国家的内核却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某方面来说,这就是‘死亡’。
所以,大汉不能停下来,只能不断地进攻,不断地逼迫匈奴,彻底将其击倒!不然的话,将来就得面对一个更加棘手的对手。
在国家机器不能停的情况下,国家的钱不够了,选择面是很窄的。说得笼统一些,就是开源和节流——然而节流么,节流是不可能节流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节流。
一方面是刘彻过惯了大手大脚当家的日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怎么可能开始缩手缩脚过日子!另一方面,对于大汉这样的国家来说,各种开销说出来都是天文数字,扣扣嗖嗖节省的那么一点儿,说实在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很难有大用。
除非刘彻狠得下心,厉行节约到某种程度…但那怎么可能呢!就算他肯,朝臣也不肯!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样子,适当的节省可以说是‘贤德’‘节俭’,节省过头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家应有的礼制和威严都不存在了,这对于士大夫来说,可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所以说,最后的选择就是开源!这些年,刘彻想了不少办法弄钱——当然不是他一个人想,身边还有很多人给他进言献策。这些办法确实弄来了钱,但始终没有出现能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最多就是做个缝缝补补的修补匠而已。
然而话说回来,面对国家开支超过收入,年年财政赤字,而且还是没有太多办法花‘未来的钱’的古代,除了缝缝补补,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可想了。而且仔细想想,即使是现代社会,失控了的财政赤字也一样没有解决办法。
…总结一下,元狩二年对于大汉来说,是一个战争年份,这一年的战争多是真的多!
这一年,除了开年的冬季(此时的历法,不是‘春夏秋冬’这个顺序,而是十月为正月,所以一年应该是‘冬春夏秋’这个顺序),其他三个月,几乎都在对匈奴作战,而且还都是大战!
这一年也是霍去病的年份,春夏秋三个季节的大作战都有他的身影,并屡立奇功。可以说,他靠着很短的时间就可以与大将军比肩了…大将军即卫青,也就是他的舅舅。这一年,霍去病才十九岁,弱冠都称不上。
让人高兴的是,这些大战大汉都赢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结果才成就了骠骑将军霍去病的高光时刻。然而,赢得战争果然喜悦,但在大汉百姓为这些捷报所振奋的时候,荣光背后的苦涩却也不得不背负。
大汉…现在缺钱啊!
打仗需要钱,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更别说练兵养马之类的天文数字了。而打完仗赢了,一样有巨额开支等着呢!将士们流血流汗,不能让他们寒了心,这也是为了日后更能激励他们勇猛作战。
这几年,因为财政上的困难,国家加大了各种税赋。国家收的钱变多了,却也把一些羊给薅秃了。这些年,被迫出卖土地,由小地主和自耕农沦为佃农,甚至奴隶的越来越多!
世家大族、地方豪强、有钱人…这些人交赋税可不会像小老百姓那样老实!不报、少报、瞒报等等手段层出不穷。而老百姓沦为奴隶也意味着可以收税的人口变少了(很多按人头收的税种都不会找到奴隶)。
再有,很多大户还会把佃户变成隐户,这些人还活在这个国家,但从户籍上、法律上来说,他们已经消失了。于是,这些人自然也就不用交税了!相对来说,隐户问题短期来看甚至比土地兼并问题更麻烦(当然,长期来看,肯定还是土地兼并更要命,而且隐户问题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土地兼并引起的)。
南方种植园的兴起,让北方的破产农民,甚至城市的破产市民有了一个去处,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这一问题。有的时候刘彻也很庆幸——当年如果没有陈嫣开启南方种植园事业,现在的问题只会更严重。
但这个缓解是有极限的!
南方种植园不是想开就开,这需要本钱,这是破产者没有的东西。一般中原地区的破产者去北方,要么是给种植园做工一段时间,再图自己经营小型种植园。要么就是找少府,找一些商人(比如说陈嫣),按优惠政策做各种低息贷款,让这些人可以在自己的土地渐渐有产出的时候还钱。
这些年,最好的、最容易开发的、靠近大城市或者港口的土地已经成为一片又一片的种植园。剩下的土地当然还有很多,但开发程度太低,除非下大本钱搞开发,扫平前期障碍,不然的话,普通人过去很难生存下来。
很多人难以理解这其中的难度…这其实类似后世在亚马逊雨林这种地方生活。生活习惯的土著人当然没什么,但来自现代社会的普通人在这里,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光是可能的疾病就要命了!
古代的医疗条件摆在那里,来这里确实太为难人了。
然而,如果没有大投入的觉悟,就只能靠时间了——就像历史上的江南大开发,一点点对南方的土地鲸吞蚕食,最终得到一块富庶的,甚至更适宜居住的土地。
此时一些北方的破产者可以在南方找到出路,但是由于北方破产情况严重,问题依旧存在。这就类似于历史上的近代欧洲,无产者穷苦到了极点,想要逃离欧洲,就会非常辛苦地攒下一张船票,来到美洲新大陆。
美洲新大陆的日子比欧洲好过一点儿,因为相对人口来说土地足够大!资本家无法太过于压榨工人,毕竟压榨到了极点,工人就可以去开垦土地做一个小农场主——比如美国,那时就有相关法律,规定踏上西部的土地,就可以无偿获得一块土地。
但是即便是有了美洲这个压力转移地,那时的欧洲也是风起云涌。上层社会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而底层人民却是彻底被踩在了脚底下!社会问题该存在的依旧存在!
大汉也是一样,可以去南方,这一点减少了一点儿压力,但北方的问题依旧是存在的…国家没钱,人民负担加重,土地兼并严重,这个问题存在,那就一切没得说了。
整整一年,刘彻一边开开心心地庆祝各种大捷,另一边就在暗地里和张汤、郑当时等人商量钱从哪里来的问题。
有的时候刘彻也会觉得登基时的日子恍如隔世…想当年他还大骂过一些老臣,一个个守财奴!好像守着那堆钱能下崽一样!钱的意义不就是花吗?心中未尝不觉得太皇太后老了,脑筋也老了,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简直就是呆板!
现在看看,那个时候真是好日子,现在却得为钱发愁。
然而要说刘彻后悔吗?那也不至于。姓刘的起手不悔是一回事,做事情就少有首鼠两端的。另一方面,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现在国家财政上虽然有些困难,但他最初的目的却是已经达到了。
他想要国家行使自己的意志,想要武力强盛,想要打压匈奴…这些可都是做到了!只不过付出的代价是一开始没有考虑的。然而,就算当年他知道会是这样的代价,他应该还是要做的。
只是多了个心理准备而已。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种国家缺钱用,得四处算计,甚至拆了东墙补西墙的状态,这才是几千年来大多数国家的正常状态,无论古今,皆是如此。要说国家不缺钱用,府库常满,这种日子是很少很少的,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小朵浪花。
只不过刘彻过去花钱习惯了,突然缺钱用,这才难受——一方面,他难以改变花钱习惯,变得节省起来。另一方面,很多花钱的项目早就上马了,比如说军队建设与维持,比如说一些大的工程,诸如他的陵寝什么的。因为最开始有钱,也没有多想。
现在手头紧张一些了,也不可能改动原本的设计。
刘彻自己愿不愿意是一回事,大家觉得这会不会有辱国体,堪称帝国级笑话,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更别提具体操作起来的难度…总之,这不是大家想要尝试的。
拆了东墙补西墙,裱裱糊糊的,好不容易把元狩二年给对付过去了。在正月的大朝会上,朝中上下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过去的一年已经过去。
今年或许一样要开销,但考虑到匈奴刚刚被打痛了,就算依旧来骚扰,也形成不了大战。也就是说,军费开支会少不少…财政上面应该能轻松不少…吧?
然而,说这话的话,郑当时第一个不信——他是大农令,这是九卿之一的官职,主持财政工作。以他的工作经验来说,每年总会有一些不在计划中的开支突然出现,而且是越不希望出现,就越会出现。
事实也是如此,秋天和匈奴又有了摩擦。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因为武装规模并不大,由此赏赐也不会大到哪里去——其实规模也不能说小,匈奴在北平、定襄各用兵数万,杀了上千人呢!但是大汉这边的主力军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所以等到匈奴退去,摩擦也没有扩大。
虽然损失了边民的财产以及上千边民的生命,但以国家财政来说,确实没有造成太大的负担。
真正给国家财政带来迎头痛击的是紧接而来的山东水患!
水患年年都有…华夏的国土不可以说小,翻翻各地方的历史,稍微有点儿常识就能知道了,这块土地上每年总会有一些局部地区发生天灾,这一点并不会因为是明君当道、太平盛世就不同。
只不过,有的时候天灾影响的区域很小,地区也不重要,所以比较重要的是史书都不会留下笔墨。而又有的时候,国家财政健康,国家本身也很健康,些许天灾人祸也不算什么,比较好的行政效率和金钱支撑,可以让灾区得到妥善安排。
这种情况下,自然也不会起什么波澜,更不会有灾民造反的困扰了。
但这一年的山东水患真有些麻烦…波及范围广,灾害严重,根据统计,七十多万受灾人群本地都消化不了,只能迁徙外地。考虑到各方面的问题,真实的问题只会比‘七十多万’这个数字更大!
而且这还不只是救灾的问题呢!山东可不是什么老少边穷,这里也是每年国家的重要财源之一。这就像是后世,地广人稀的贫困地区地震,和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遭遇地震,带来的经济损失必然不一样。
山东遭灾,意味着今年在山东的税赋会很成问题!
知道山东遭灾的时候,大农令郑当时好长一段时间觉都睡不好!
然而即使是这样,新的开支该来的还是要来——天子之前就决心讨伐昆明了。而为了讨伐昆明,就得习惯水战…于是按照原定计划,开始开凿昆明池,用来训练水军。
开凿昆明池,郑当时是没有意见的,因为这不仅可以训练水军!在昆明池完工后,就能方便周边灌溉,得到一大片良田。汉代喜欢修水利工程,水利工程甚至是一种上下共同认可的风气。
现代社会说‘要想富,先修路’,古代社会没有那么大的商业需求,就得换成‘要想富,靠水利’…这是农业社会的逻辑。
然而…在这种缺钱的时候搞这种工程,即使昆明池的工程相较于天子的其他工程已经算是很收敛的了,也一样让人头秃啊!
第376章 终南(2)
然而, 让人头秃也没用, 下面的人还是得看着越来越少的头发,继续殚精竭虑。食君之禄么,若是有一天不能办事了,那要他们何用呢?
天子需要赈灾, 想要修昆明池,他们这些人就得一一办到。虽然天子这些年也越来越注意开支上的事,有了弄钱不容易的意识,但也就是有了这个意识而已。他想做的事情依旧要做,不存在因为没钱就不干的道理。
真的没钱,就得想办法给他弄钱来!
“如今怎么来钱?”三公九卿、朝廷肱骨们不免为此商量。
“先以名爵诱之吧…”张汤八风不动,淡淡道。
以名爵诱之是很简单的,之前也有不少人做过…就是让有钱的老百姓‘捐献’,‘捐献’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得到一个低等爵位。
这个爵位其实是脱胎自秦朝的名爵制度,当时的秦朝, 军功和名爵联系,名爵又和土地联系, 所以爵位是真的值钱!
汉一朝,一开始名爵也是值钱的。所以以前以名爵诱之的时候,这招很好用。后来,名爵和土地脱钩了, 再用名爵诱之, 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过一开始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又或者意识到了, 但觉得自己有钱,花钱买个名声也不是不可以,所以用名爵换‘捐献’还能玩下去。
但是到了现如今,这招是越来越难玩了。
一方面,很多人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不愿意为了个虚名花那么大价钱了。另一方面,韭菜不够用了——花钱捐献就能得到的爵位都是低等级的爵位,高等级的爵位也不许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之前已经花钱得到爵位的人,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再花钱。
久而久之,没有韭菜割了。
但不管怎么说,国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总是有人会上当的(嗯…虽然肱骨大臣不会说‘上当’,但大家内心的感觉应该是差不多的,都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总之,如果是想靠这个弄点儿钱,就算是没有以前那么多,也多少能有些收入。
“这…不够罢…”有人没有藏着掖着。
确实不够,所以有了新的主意——天知道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张汤作为御使大夫,和皇帝陛下商量着卖官。
哦,如今正是张汤的黄金岁月…他不是丞相没错,不过自从公孙弘去世,满朝官员在刘彻看来就没有适合当丞相的了。这不是说大家的才能不如公孙弘,而是不如公孙弘合心意!
当刘彻的丞相可不容易,首先得会揣摩上意,不能逆着刘彻来!就算偶尔有规劝刘彻的时候,也得讲究策略方法。而光光只是这点当然是不够的,若是这样便够了,得到的也只会是幸臣、佞臣!
所以丞相还得有能力,会办事。
最后,得帮着刘彻弹压住百官,而不是接着百官之首的位置,裹挟朝臣,对刘彻这个皇帝指手画脚。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幸臣、能臣、忠臣、孤臣的集合体…这种人可真不容易出!
既然不能出,刘彻干脆就在丞相的位置上安排听话的人(或者是实在弱势,不得不乖乖听话的人!总之不能是众望所归,能够极大发挥丞相这个位置职权的人)。
既然丞相这样‘佛系’了,其他人自然就能分润到丞相的职权。刘彻自己是没办法收走的,因为皇帝本来就有很多事要处理,收走丞相的职权,就意味着得加更多的担子,非是不想,实不能也!
毕竟,如秦始皇、朱元璋那样的狠人工作狂,历史上始终是不多见的。
刘彻不算是一个懒惰的君王,但要说他是那种级别的工作狂,显然不至于。
分走丞相权力的,一个是刘彻自己培养起来的侍中体系,即所谓内朝!由他欣赏和信任的年轻人组成,担当的是他的秘书。这些人品级低,可是因为受他重用,往往能参与到国家大事的决策中,这些年来是越来越重要了。
再一个就是三公九卿中受刘彻器重的人了。
张汤此时是御史大夫,乃副丞相…丞相成为摆设的如今,他又深受天子信任,加之本人乃是法家人物,出了名的强势。这种情况下,可以说,他就是事实上的丞相!
这个时候,很多重大国策上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他提出的东西符合刘彻的口味,刘彻愿意用他!由此,他自然到达了人臣所能达到的权力顶峰。
卖官这个策略,其中确实有他的影子。
不管这个主意好或坏,反正最终受到了刘彻的认可…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后世读史书的人看到‘卖官’两个字,就会觉得这个国家要完蛋了,但是身处这个时代,倒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大逆不道’或者糟糕透顶的主意。
后世能够接受的卖官,大概是卖官身…有这么个官的品级,但实际上就是个名声而已——这显然是卖官业务熟练,而且卖官弊端显现的非常明显了之后才有的搞法。一开始大家卖官,是很淳朴的,说是卖官,就是实实在在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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