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异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女郎弹奏乐曲,怔了怔。临水而坐的女郎裙带飘飘,纱罗轻浮,颜色比女儿家的胭脂还要艳丽,仿佛看一看都能烫伤眼睛。河水濡湿了裙带,浸透在水中,映红了一半的小河。
下意识伸手去抓,并没有抓住红裙带,倒是抓住了一粒金玲铛。
这是原本缝在飘带上的小铃铛,金子打造,并不比绿豆大。压裙摆的功能没有,大概是就是风吹飘带的时候能有叮咚作响声…
颜异手上捏着金玲铛,小小的一粒。正好和竹筏上的陈嫣看个正着,原本弹奏丝弦的陈嫣手不自觉放下了。睫毛颤了颤,飞快地垂了下来,头也低下。但很快她就后悔了,迅速抬起头来。
这时的竹筏又行了一截,陈嫣只能回头去看。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回头有多美,阳光洋洋洒洒落下来,仿佛是一场盛大的金色花雨。她一句话不说…或者说本就不用说什么,眼睛里的多情足够说明一切——她就在那里,等在那里,等人向她走过去。
陈嫣说不出让人停船的话,那一刻的人是想不到什么的。她下意识地摘下了系在裙带上的花朵,扔了过去。这并不是之前那一朵了,而是新摘的、正新鲜的一支,花苞半开半闭。
相比起盛放,这是另一种美丽。
第222章 淇奥(5)
时间是很有意思的存在, 有的时候永恒像一瞬间,有的时候一瞬间又像是永恒。
“公子?”僮仆自然也注意到了经过的小竹筏,但因为角度的关系,没有看清小竹筏上的人。见自己眼一错,自家公子手上就多了一束鲜花,心中须臾间想通——不是他聪明灵巧, 而是这种事经历了太多了!
从上古时起,女子若有心悦之人,总要送些鲜花水果之类。所以《诗经》里才会有《木瓜》、《摽有梅》这类篇章,所以才有往俊秀男子身上扔鲜花果品的习俗。
给自家公子扔个花什么的, 这是基操, 勿惊、勿惊…
颜异并不说话, 只是将金玲铛与花收了起来, 这便登岸了。小僮仆也不拿这当回事, 见公子似乎休息够了, 便转头去寻车夫、阿梅阿珠。
重回马车上,似乎与之前一般无二, 颜异依旧看着车窗外。耳边有两个婢女说着一些琐事,见他似乎没有听的意思,这才渐渐不说话了。
本来就该这样一路无话的, 然而…
“水往何处?”没头没尾,颜异忽然如此说, 车中的阿梅阿珠怎么会懂他的意思。
阿珠想也不想道:“不知呢?公子想知?…不过东莞县内, 多数是要汇入术水罢!”
颜异就不再说话了, 依旧看着马车外,离方才的小河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城之后阿梅造饭,阿珠在一旁打下手,正忙着呢,小僮仆摸进了厨房——方才宴会上,颜异这个正经客人,虽然酒水喝了不少,但到底也吃了东西,此刻还好。僮仆就不同了,本就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又没混上什么吃的,此刻自然是来找找有什么能下口的东西。
吃的是没有的…因为颜异这个做主子的虽然简朴,却从不吃陈菜。再加上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厨房里存不住吃的了。阿珠只能翻翻找找,拿了几样水果先给他垫着:“爱吃不吃!”
小僮仆连忙道:“谢过阿珠姐姐!”
一点儿也不嫌弃,擦了擦便在一旁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与阿珠阿梅说些闲话,说起之前宴会上的事,尤其印象深刻,叹道:“公子身边没人,若是有个能替我的,也能去找些吃的。”
欢宴之中,即使是客人身边的奴婢也有招待,不过颜异身边只有一个小僮仆,不好随便离开。
阿珠正在切菜,听了便道:“这是公子立身清正!不靠老爷夫人,也不沾那些不该沾的,所以身边才只我等几个!”
阿珠就是自家公子的脑残粉,不过她说的也不算错。颜异自从步入官场,便没有靠家里了。不论是金钱,还是权势、人脉方面,都没有!至于说违法乱纪以获利的事情,那就更不会有了。
县令的薪俸还算丰富,但也就是几百石而已。维持比较体面的生活是可以的,但要说多奢侈,不可能的。
正说话间,小僮仆想起了路上的事,便笑谈道:“说起来公子依旧是当年在临沂时就是各家女郎竞相追逐的,如今在东莞也是如此。欢宴上对公子有意的伶人不少…回程中,不过是河边洗了把脸,路过的竹筏上也有女郎掷花!”
宴会上伶人示好,这是阿珠阿梅都知道的,他们却不知道刚刚回来的路上,那么一小会儿功夫还有这么个剧情。
不过两人也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当初公子在临沂成为众多女郎心上人之时,两人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婢呢。没亲眼见过盛况,也是听说过的。这两年又在公子身边侍奉,偶尔也能见到有豪放的小娘子掷果掷花,如今多这一桩不过是寻常。
稍晚一些,飨食造了出来,阿珠阿梅端了饭食去廊下——最近天气渐热,用饭的地方便从正厅改到了廊下。
“公子,此时用饭吗?”虽然不必问,但该问的还是得问一声。
“否…”颜异在内室之中,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一小束芍药花,此时已经蔫了,再不复之前的洁白娇嫩。
“…?公子?”阿梅实在不懂,只是走流程的问话,怎么偏偏今天有不同的答案了。
颜异却不肯再说,找了一个之前用来装毛笔的匣子,将已经蔫嗒嗒的芍药花放了进去,‘啪’地一声盖上了匣子。
“…没什么…用饭吧。”颜异自内室而出,侧身躲开了阿梅略带探究的目光。
时间是很有意思的存在,有的时候永恒像一瞬间,有的时候一瞬间又像是永恒——这件事陈嫣很早就知道了,但是亲身经历却很少,或者说,正常情况下一个人也没什么机会有这种经历。
“翁主方才…”撑竹篙的婢女蒙没看见,但是另一个婢女是看的真真的!自家翁主给一个陌生男子扔了花!这意味着什么,四舍五入那就是爱情啊!
“闭嘴!”陈嫣外强中干。
然而别人不知道她是外强中干,虽然她平常和身边的婢女没有特别分明的上下尊卑,甚至很少说重话。但这些经过悉心调教才送到她身边的婢女们,早就训出了敬畏之心。她和颜悦色的时候她们也跟着凑趣,可要是她敬告一句,婢女们是绝对不敢探究的。
现在就是这样,婢女又没有读心术,哪知道她是外强中干,还是根本不欲人知道方才的事情呢?既是如此,自然是什么都不说了。
一日春游,完满结束,显然大家都玩的心满意足,一路上船里都是欢声笑语。陈嫣自然是所有人的中心,也有人玩的不满足,撺掇道:“翁主,这两日再出来玩罢!五月初五当日才是真竞渡…”
话没有说完,已经拿可怜巴巴的眼神看陈嫣了。
“五月初五竞渡,来观竞渡的人多吗?”陈嫣却是清了清嗓子,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婢女不解其意,但还是道:“自然是多的,因是各家女郎竞渡,也有富贵人家的女郎…寻常难得见,阖县上下谁不来看热闹?”
陈嫣‘哦’了一声,显然是心里有数了,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连忙道:“去、去罢!左右也无事,那日出来玩也无妨。”
回到红溪庄园,陈嫣才落地,就有人求见。陈嫣其实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见了。
其实没什么事,就是酿酒作坊的事情。原本红溪庄园就有一个酿酒作坊,但规模很小,仅仅用来自给自足而已,根本没有对外出售的量——这很正常,除了红色染料,红溪庄园其他的出产绝大多数就是满足一个自给自足而已。
过去这样是可以的,现在却不能够了。
陈嫣来到红溪庄园的目的,至少明面上的目的是为了推广养鸡养猪这样的事。养这些家畜家禽什么的对于普通小农户之家肯定是一件好事,算是多了一个进项呗。
但养这些东西一开始是要投入成本的,不要说成本低,随便省省都能拿出来。那是以现代的情况揣摩古代了!生在现代的人很难理解什么叫真正的赤贫!真正的赤贫是真的能饭都吃不饱,整天琢磨的就是怎么多活一天,能吃上一顿饱饭就是最大的幸福。
而这样的存在,在这个时代到处都是…甚至身处其中的人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
有些人觉得古代遭了灾的百姓将朝廷发的粮种吃掉是傻,却不知道如果有办法谁会这样啊!不过就是没办法了而已,吃了还能多活一阵,不吃就真是等死了。
所以现在推广养家禽家畜,第一,要在最开始的时候给农户下定金!这就像是前几年陈嫣做丝绸生意的时候的做法,先给农户下定金,等到收生丝的时候直接拿货,顺便把下一季的生丝定金也下下去。
这样一个做法让她必然得压一部分本钱在这个生意里,算是减少了一部分流动资金,但这个做法的好处也是很明显的!她明明是丝绸生意上的新人,虽然凭借着优质多样的染绸配方、烘茧法,她在丝绸生意上有了很大进展,但依旧只是‘入门’而已!
毕竟丝绸生意实在是太成熟了,里面的地盘早就被一些先到的人瓜分的一干二净了。各种赚钱的法门也被开发了出来,根本没机会钻空子。
而现在就是凭借预下定金的方式,她迅速进一步掌握了原材料市场——她派人深入乡里,联系宗族长老,说明了预下定金之事。可以提前拿到钱的做法显然让极度厌恶风险的小农经济经营者喜欢,立刻便铺陈开了。
搞地推,这么一个个推过来,等到下一次收生丝的时候其他人就只有干瞪眼的份了!在陈嫣活动的区域内,他们的收购量遭遇了雪崩一样地下滑!
当然,她这个办法用出来,其他大佬尝到了厉害,下一次也用上了这个办法…这就是一招鲜,用过之后其他人也会学。但不要紧,反正该拿到的市场份额陈嫣已经拿到了。
现在整个丝绸市场,至少整个齐地的丝绸市场是被陈嫣倒逼增加了经营门槛。本钱足的商贾还好,本钱差一些的就得降低生意规模了,因为定金会占下一份资金啊!
现在的家禽家畜也得用同样的方式经营,甚至更紧迫,因为很多人家没有定金根本养不起家禽家畜。
定金是一方面,陈嫣还得解决农户养殖的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饲料。
猪啊鸡啊鸭啊,这些吃什么?以猪为例子,印象中如果不是养猪场里的生猪,只是家户人家自养的两三头猪,一般都是泔水剩饭什么的,有的地方种红薯多的可以喂红薯,种南瓜多的可以喂南瓜,总之因地取材。最多买点儿饲料,掺着喂。
放在古代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了,没有饲料,瓜菜什么的,人吃还不够,哪能轮到猪?
此时流行的养猪法有两种,一种是放牧一样,把猪赶到滩涂,就像把牛羊赶到草地一样,然后猪就会自己找吃的。这种养猪法可以养不少猪,算是此时的大规模养殖了,虽然比起后世的养猪场是小巫见大巫了。曾经教过陈嫣、桑弘羊数年的公孙弘,年轻时候就帮人海上牧猪过,做的就是这回事。
这种养猪法最大的弱点是地域限制很强,这就像是蒸汽机发明之前早就有水利纺织机器了,但水利虽好,却只能在河流旁,还有冬天冰冻的限制要考虑,最终难逃被淘汰的命运。
牧猪也是这样,哪来的那么多滩涂呢?除了大泽边上就是海边了,其他地方很难大规模推行这种养猪法。
而另一种养猪法就是圈养了,这一种方法历史更加悠久,后世也更为人所知。
‘家’字的古老写法就是屋子里有一头猪,其中的含义已经很清楚了。很早很早以前,人类就会在家里养殖一辆头猪,以保证肉食的供应!
这种养猪法没有了牧猪的限制,却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猪吃什么问题。或许会很出乎一般人的认知…这些猪以粪便和泔水为食,考虑到此时人们的伙食,估计也没有多少剩饭剩菜,泔水也就没有太多指望了,所以其实就是分辨为主,再加上一些猪可以吃的草而已。
陈嫣过去知道,上古时候猪的地位并不算低,至少祭祀时的三牲里有它,真的那么嫌弃就不会用它了!而且周礼上也规定了不同身份地位的人该吃什么,其中就提到了‘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鱼炙,庶人食菜’,豕就是猪,这是大夫吃的肉食,地位并不低!
她现在也吃猪肉,并不觉得猪肉有什么不好…那么,后世猪肉是怎么逐渐变得不受欢迎,会被东坡居士评价为‘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以至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问题不在于牧猪法养大的猪…现在陈嫣吃的猪要么是野猪,要么是牧猪法养的猪。这两种来历的猪其实和其他的肉食没有什么两样,就算有腥燥气,那也是肉食都有的,不单猪有这个问题。
至于盛传的,古代很长一段时间猪不会进行阉割,所以各种味道不好什么的。只能说,有一定原因,但绝对不是主要原因。因为对猪进行阉割是很早很早以前就有的技术了,最多就是没有推广到全天下而已。
真正让猪肉不受上流社会,甚至普通人欢迎的元凶是古代圈养猪的糟糕肉质!而之所以有这种糟糕肉质,就在于猪吃的太差了!
那种糟糕的喂法喂出来的猪有多可怕?陈嫣了解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任何肉食——米猪肉,这种现代人很不了解的猪肉,在此时却不能更常见了!
米猪肉其实就是寄生了绦虫的猪肉,这种猪肉内会含有大量的白色泡囊,就仿佛一粒粒米一样,由此得名。这些泡囊多到什么程度呢?轻轻刮一刮、抖一抖,就能接半盆子。
让人恶心坏了!
这种肉不只是吃起来味道差,看起来让人觉得恶心。更重要的是,烹饪的过程中必须高温,如果没有杀死其中的寄生虫,吃到肚子里人也会得寄生虫病。考虑到此时的医疗条件,这显然不是一件小事。
而此时圈养猪的糟糕条件就让猪肉基本上是这种,就算不是米猪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嫣可不打算养这种猪,虽然这种猪成本低,以此时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愿意消费这种便宜肉食…但陈嫣做不出这种事。她若真想赚钱,哪里不能赚钱?非得在这上面昧了良心,明知道吃这种猪肉会得病,还这么养殖?
而且她也不会亏本,到时候价格稍微高一些卖就是了。此时虽然没有人明确指出,但哪一种猪肉好吃,哪一种不好吃,吃了不舒服,大家是有感觉的。不然陈嫣也不可能吃到的都是好吃的猪肉了——不可能就她运气那么好,好运地从来没遇到坏猪肉!显然这是经过了筛选了的。
她卖的好猪肉,想必吃的起猪肉的人会愿意多花一点儿钱买的。
但想要改善生猪的饮食,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此陈嫣做了两件事,第一,让农家找找看,有没有产量大的瓜菜!口味、口感什么的都不强调,要的就是产量大、照料起来方便…可以拿来喂猪。
第二,兴建酿酒作坊,以及其他会有副产品产生的农产品加工产业。
酿酒就会有酒糟,酒糟无论是养猪还是养鸡都很好啊!另外加工鱼干会有大量的内脏,加工果脯会有不少碎料、坏果…这些都是可以拿去养猪的!
产业多的好处就在这里了,彼此之间可以相互支持,就和后世的产业链效果一样。
只不过是无用的废料而已,对于另一个产业却是相当重要的!
也是因为普通养猪农户自己太难解决这个问题了,不然陈嫣才不会揽到自己身上,只会让市场自己消化问题。
到时候收了定金的农户可以来自己这里买到用于饲养生猪的‘饲料’,陈嫣不会在这个上面赚钱,基本上就是成本价而已。因为只有这么便宜,才能推动农户养猪积极性啊!
所以说啊,别看只是推动每家每户养两头生猪,这里面牵动的东西可不少!如果不是陈嫣之前已经有了很多积累,一般还无法去做这件事呢!
听说是酿酒作坊的事情,陈嫣就算再没心思也强打精神听起来。
“翁主在不夜县建酿酒作坊时容易,一则,不夜县皆是翁主封地,虽然翁主也不能过问不夜县政务,但好歹上下得给翁主三分薄面。翁主要建酿酒作坊,要收粮酿酒,谁敢使绊子呢?二则,栌山庄园本就有许多粮食出产,就算外头收不来粮食,栌山庄园本身也能支持啊…”
陈嫣听着也明白过来了,原本在不夜县可以做成的事情,不代表在东莞县也可以做成了了…至少没那么容易做成。
东莞县这边陈嫣没什么根基,唯一认识的也就是清和她丈夫而已。但清的丈夫是海商,生意也在海上,在本土的扎根实在不深。陈嫣办不成的事,估计他们夫妇也办不成。
而红溪庄园呢,粮食只够自给自足,想要大量供应酿酒,做梦还要快一些。
陈嫣也不着急,想了想道:“此事不难,不过‘诱之以利’罢了。”
下面负责管事的人一向知道自家老板有的是主意,立刻集中精神,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陈嫣也不卖关子,将自己的打算细细地说了。说起来也狠简单,陈嫣其实很早以前就尝试着酿造各种酒品了。这个过程中她连蒸馏酒都弄出来,又岂能不弄出其他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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