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拱手行礼,急匆匆的告退了。
王温舒睁大了眼睛,摸了摸下巴,语带惊讶:“这位马先生实在是…实在是特立独行。”
在现代,‘特立独行’尚且难称一个好词,在古代更是微妙了。
“在下原以为自己已经够放任了,现在看的多了才知,翁主旗下多得是放任的。这样说来,张公算是不多的老实之人了。”王温舒摇头感叹。所谓张公,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张秀。因为他做过张秀的助理,所以对张秀格外有一份尊重。
这样说着的王温舒忍不住畅想道:“说起来聚宝阁的申一公也不是寻常人…上回我与他见过一面,人真是寡言,都是我在说了,这样的人经营聚宝阁,还经营地如此好,让人不得不好奇——不过最为好奇的还是齐地料理庶务的桑先生了,翁主的这位左右手,在下还未见过呢!”
陈嫣漫不经心道:“都是性格不同于寻常之人…这也不算什么,本就是非常之人,还指望他们遵循常理不成?”
王温舒,还有旁边的吕轻,陪着陈嫣往外走。王温舒想了想自己种种堪称‘大逆不道’的表现,笑了起来,忍不住问道:“翁主真不介意?”
陈嫣这才放了些注意力在这上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古怪的问话,我介意与否,难道看不出来?我要是真心介意,就不是这样了!难道我是会在这之上装模作样,委屈自己之人?”
“无论是什么样性格的人,只要是人才,我就会包容此人。”陈嫣用手指虚点了点王温舒,显然意有所指。然后道:“决定一个人能否成事的,向来不是这人有多少毛病,而是这样的好处。若是一人的好处足够,那么各种毛病又算得了什么?”
听这话,王温舒眼前一亮:“哈!此话说的有理,一人能否成事,确是看其人的好处!”
王温舒想到了陈嫣几个最为倚重的管事,啧啧称奇了几声,又道:“只桑先生一人未见过了,不知桑先生的好处是什么。”
“唔…不只是子平,还有另一位宋女郎,她专为我顾看研究所,也是我极为看重之人…不过要说子平的好处嘛。”子平是桑弘羊的字。陈嫣想了想道:“子平最善算学,有心算之能。不过这只是他微不足道的好处,他这人我没法说。”
桑弘羊对数字的敏感是陈嫣叹为观止的,金钱的流动在他面前简直一览无余,是财务总监的最佳人选,在后世,这样的人才是上市公司也抢着要的!另外,桑弘羊的管理能力也超强…陈嫣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历史上能经营一个国家,供汉武帝打仗的人物。
就算因为自己的关系,历史微微转了一个弯,这位将来的国家第一财政专家被拐来经营‘小买卖’了,有些才能还是遮掩不住的!
但这些所谓的‘技能’,于陈嫣看来都只是微末处。对于陈嫣来说,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公孙弘门下读书的桑弘羊是一个手足一样的人物!他既是陈嫣的朋友,又是陈嫣的兄弟…
可以这么说,就算让陈嫣将性命托付给他,她也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同样的,桑弘羊也可以将性命托付给陈嫣,不带任何犹豫的!
要说为什么这么信任——没有理由,哪里来的那么多理由?就像每个人信任自己的父母一样,能说出个一二三点理由吗?在理智思考之前本能就已经做出这样的选择了!
陈嫣与桑弘羊之间正是如此!在长久的相处之中,他们能感受到志趣相投、性情相合。他们已经完完全全相信对方了——如果有一日陈嫣需要防备桑弘羊了,那是陈嫣不敢想象的。
真要是那样,世上也没有几个人值得陈嫣信任了!
“嗯?”对于陈嫣含含糊糊的说法,王温舒反而来了兴趣,好奇道:“没法说?那位桑先生有甚出奇?”
陈嫣心里在挠头,但最终还是实话实说,“若真要选一个相依为命之人,子平就是我心中所愿了!他就是我的手足一般。”
王温舒的笑容僵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也没想,脱口道:“翁主此言倒是伤人啊!桑先生深受看重,我们这些人就要低一等了不成?”
“叔夜你…”陈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王温舒,她是真的奇怪了。确实,都是下属,本来不应该分个三六九等。但那只是原则上而已,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是人就会有远近亲疏,这是无法避免的。
同样位置的人,但有的人就是更红一些,这难道是什么稀罕事吗?比如朝堂上,肱骨之臣,天子该一视同仁罢?然而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
王温舒那么聪明,应该心里清楚才是,为什么会说出来呢——有些事情只需要心里清楚,说出来反而不怎么好,这件事就是典型。说出来也无法改变什么,反而会让大家都觉得尴尬。
“叔夜你那么聪明…为何要说这种蠢话?”
陈嫣的语气非常轻柔,带着一点儿嗔怪地口吻。是的,陈嫣很少有语气严厉的时候,她这人就算是和奴婢说话也常常是商量的口气。王温舒常常会觉得她是不是太没有伤害性了一些,现在他才明白,有没有伤害看的并不是说话的口气。
就这样一句再温柔不过的话,却深深刺痛了王温舒!
“不…没什么,只是随口说说罢了。”王温舒恢复了平日百无聊赖的样子,吊儿郎当地抱着手臂站在一边。淡淡道:“就是忽然觉得桑先生这人一定很有意思。”
陈嫣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她向来不擅长揣摩人心,再加上王温舒的性格真的很古怪,有的时候就是奇奇怪怪的…所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交通号在长安的一处货栈,现在商路上的货栈计划才刚刚开始,别处都还在兴建当中。只有几个重点城市、重要节点,原本就是有货栈的,自然首先进行换装。
陈嫣一路来,看到的都是各种型号一样的木条箱子,箱子外面挂着木牌标签,说明其中是什么货物,以及一些别的信息——比如说产地、经手人等等等等,这些信息对于管理也是很有用的,省了好多事儿呢!
旁边的吕轻低声道:“翁主前些日子吩咐交通号日后要用一样大小的木条箱装运货物,初时无人明白翁主之意,如今却是上下心服了!有了这样的木条箱,再加之吊装机,省了好多事!”
吊装机陈嫣也看见了,正在货栈后院忙乎呢!吊装机听起来高大上,其实很普通,就是利用杠杆、滑轮,还有简易绞盘弄出的用于吊装木条箱的机器。可以用人力,也可以用畜力。
这也是研究所出品的,不过陈嫣给了很多提示就是。不是研究所没有提示就弄不出这么个玩意儿,这种东西里面蕴含的技术在这个时代全都已经有了…只是没有普及到民间而已,国家做工程、做军械的时候,用的可溜了!只是陈嫣恰好知道,这东西又要的急——有简单的路,何必要走复杂的呢?
这些木条箱以集装箱的尺寸来看,无疑是小的不能再小了,连弟弟都算不上。但其实这也是如今大车车厢的大小了!是为了配合运输用马车设计的大小。这个大小,如果是比较有分量的货物,靠人力上下绝对是个难事!
所以才需要吊装机!
有了吊装机后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不只是货栈上货、卸货变得省力,节省了时间,让整个运输系统加快了运转(考虑到此时以畜力运输,跑完一路之后必定是要休息的,说加快了多少运转,其实是不成立的,只能说是有一定的帮助)。
相比之下,方便管理上显得突出的多!
最开始的时候将木箱钉死封口,许多零碎的、乱七八糟的货物就简化成了一个木箱,省去了每次装卸都要从头清点的功夫。过去人们往往是一辆马车从起点跑到目的地,中间不必换车,没有这方面的麻烦!可是交通号和从前不一样了,中间经过货栈这样一个站点就要换车,麻烦可多了!
但陈嫣依旧要推行货栈制度!因为这样做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货栈制度可以帮助陈嫣用最快的速度拓展交通号!过去的运输业往往要跑完一整条商路,出门的时候是春天,说不定回家的时候就是冬天了!这些做运输业的从业人员往往是常年不着家!
一些商业氛围浓厚的城市,比如洛阳,那还好一些。换成是保守一些城市,很少有人愿意做这一行的!
而陈嫣的交通号恰好不是小打小闹,需要的人手又十分之多…
货栈制度将长长的商路切割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短途货运,相对而言,跑短途运输就是完全不同的了。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天,也就从起点跑到了终点。对于从业者,以及从业者的家人来说,其意义完全不同了!
如果推行开货栈制度,交通号的车夫队伍就再也没有限度了,能够迅速膨胀——其实还是有限度的,受限于马车的多少。不过马车的多少也是受限于钱,只要有钱,立刻就能引进大量的马车。
交通号用的马车一部分是属于交通号所有的,平常就在货栈中休息,用的时候就拉出来。但还有一部分是属于车夫所有的,这些车夫等于是带着自己的马车投向交通号,这样的车夫省了一部‘租车费’。
没有马车的车夫不止可以向交通号租,也可以买。如果是给旗下的车夫卖车,是有各种优惠的,还允许分期付款。虽然短期来看租车比较划算省事,但很多人长期来看更青睐买车。
买车人越来越多,陈嫣也是满意的。因为这意味着这些加入交通号的马车夫是看好交通号的发展的,不然也不会从长期的角度考虑问题了。要知道一辆马车连车带马不容易,不是考虑清楚了,是不会有人轻易背负这债务买车的!
然后货栈制度还加快了货物流转!比如原本一条商路要走三个月,如果货栈制度在将来铺开完全了,一两天的路程就有一个站点,那么只要调配的好,三个月路程缩短一半也不奇怪!
货物从马车上卸下,迅速地装上另一辆马车,由另一名可以跑货的车夫带走!这中间无形之中就加快了运转。驿站有关于军事的加急信件也是这个逻辑,往往是到了驿站就换马,所以可以做到日夜兼程,始终维持比较快的速度。
加快了货物流转,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陈嫣的成本并没有什么变化,收到的报酬也没有因此增多(因为陈嫣并不打算运的快一些就提高价格)。但这无疑会给交通号带来无数的生意。
因为对于资本来说,这就意味着资本的流转速度变快了!
一个商人买货、运货、卖货,如果这个流程得半年时间才能走完,那也就是说半年后商人才能享受到利润。然后使用自己的财富,进行下一次的买卖。
运输速度加快则意味着半年一次的流程,或许三四个月就走完了!这就等于说是一年要多做一次到两次生意!
此外,货栈制度还有很多别的好处,不能一一说完。
巡视了一遍,确定长安这边建设的货栈都是模板级别的,陈嫣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在最后离开的时候见了马魁一面,主要是为了说交通号分家的事情——陆路部分和海路部分是可以分家了。
以前陆路部分还没有做的这么大,海运更是没有起步,专门找个人分管反而多余,干脆挂靠在陆路交通号部分十分方便。
对此马魁没有什么意见,事实上,此前海运部分本来就没有他什么事,他就是一个名义上的管事人而已!最大的作用就是海运方面的种种文件需要他签字盖章,走个程序而已。毕竟陈嫣的产业越来越杂,很多事情必须得照章办理,程序正确和结果正确一样重要。
而且马魁不眼瞎,只是看海运的种种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并不比陆路部分规模小的产业!真要是全都交给他,这反而不能了…他连船都没有做过,对海运根本一窍不通,此前也只会盖章而已。
陈嫣辞别之后回到家中却听到了一个消息。
家中婢女拥了上来,为陈嫣更易、洗脸,一旁有人禀报:“翁主,武安侯府中宾客求见。”
“武安侯?”陈嫣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武安侯与我家素来没有什么来往,平白见我做什么?”
武安侯田蚡是王太后的兄弟,是如今长安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之一。眼见太皇太后已经是日薄西山,不少人就放到了王太后身上。想太皇太后提携了窦家多少年?照着这个例子,其他人不免有一些联想。
现在看来,对于自己外家,天子最为器重的就是武安侯田蚡。其他人眼睛又不瞎!烧热灶是人之常情,可不是都捧着武安侯田蚡么。
至于陈家…其实也不能说陈家,事实上堂邑侯陈家在长安上流社会并没有什么存在感。这里更准确地说是大长公主府…对外标签中,陈嫣以及她的哥哥姐姐更容易被归类到大长公主的儿女中。
一个是太皇太后一脉,一个是太后一脉,虽然说两家因为陈嫣的姐姐陈娇嫁给了天子做皇后,达成了同盟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嫣的姐姐还得叫田蚡一声‘舅舅’…陈嫣随着叫一声也说得通。
但是,现实就是陈嫣他们这边和田蚡那边很少有交往。两边生疏,生疏到了现在有人上门反而显得奇怪。
“让他进来吧!”陈嫣也没有多想,她是不太喜欢田蚡的,原因有很多。田蚡本身就不算是她喜欢的那种人算一个,田蚡与陈嫣表舅窦婴之间的恩怨也算一个。
但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没必要的话,陈嫣并不想和对方交恶。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生的倒是一表人才。此人是安陵人裴闵,儒生一个,为了求出路才投到了田蚡名下。因为头脑灵活的关系,常常助田蚡处理一些杂事。比如今日这事,田家管家到底是个奴仆,并不适合来拜访不夜翁主,显得不尊重,所以最后让裴闵走这一趟。
说实话,裴闵有些惊讶武安侯这个安排。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武安侯田蚡本来就不是一个‘讲究’的人!确实,让管家来拜访是会显得不尊重,但…但武安侯做过的不尊重的事情难道还少了?
在长安,武安侯田蚡是出了名的做事不讲究规矩——他的规矩礼仪、上下尊卑都是围绕着权势转的!权势比他高的,他就有礼,权势比他低的,他行事向来肆无忌惮。
不夜翁主虽然名气很大,但在裴闵看来,实在无一处可以与那些朝堂柱石相比。而且更进一步说,太皇太后眼见得日落西山,到时候大长公主一脉不知道要被削弱多少!既然是如此,为何对这样一位翁主反而如此‘尊重’起来了?
虽说心中奇怪,裴闵却没有展露出来。只是恭恭敬敬奉上田蚡亲笔写的帛书,说明了来意。此时他是稳坐钓鱼台的,毕竟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小事尔,不夜翁主也不会不给武安侯面子…估计随口也就答应了。
却没有想到陈嫣只略作思索,便道:“此事…此事怕是要让武安侯失望了!”
第147章 野有蔓草(1)
魏其侯的门庭已经冷落了很久了。
窦婴安坐在院内屋檐下, 案几上有小炉,炉上温着酒。旁边的小童正在看火,窦婴则百无聊赖地看着院中的雨幕。这时节天渐渐冷了起来,心中估计这场秋雨之后又要冷一层。
说起来今日还是魏其侯窦婴的生日, 就在几年前, 若是魏其侯生辰, 到时必定是恭贺者如云。而现今,竟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了…长安权贵们向来捧高踩低,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 也不是窦婴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若是他放出过生日的消息,想必到时还是会有不少人过来的。一些是地位低者, 可以结交魏其侯就不错了, 哪里会挑挑拣拣。另一些则是原本与窦婴交往频繁之人, 此时走一趟也不算什么, 免得外界说闲话。
但窦婴心高气傲, 实在不愿意为了硬撑这个场面, 还特意放出消息——弄的倒像是摇尾乞怜了!
他窦王孙怎么可能沦落到那个地步!
就在此时, 家中管家急匆匆进了内院:“侯爷!侯爷!不夜翁主至矣!”
窦婴是陈嫣的音乐老师, 两人之间从来没有断了联系,关系亲近是不必说的。所以陈嫣也没有让人通禀, 管家急赶着去禀报的时候, 她就跟在后面, 不紧不慢地进了院子。沿途无论是仆佣还是守卫, 谁都认识她,自然不会有人拦着她。
“老师倒是比谁都闲适!”陈嫣笑着步入院中,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窦婴抬眼去看,正看到陈嫣站在院中,身后跟着几名小婢,几名小婢都打着类似伞盖的物件。陈嫣身边最近的一个小婢手中伞盖尤其大,正打在陈嫣头上呢!
陈嫣快步走了进来,窦婴吩咐身边婢女:“还不快去打些热水来!”
陈嫣身边的小婢纷纷将雨伞收了起来,放置到了一边。又有婢女来给陈嫣解了厚绸布的斗篷——现在的时节虽有凉意了,却远未到穿斗篷的时候,之所以如此完全是防着雨水溅湿。
解下厚绸布斗篷,再脱下套在丝履外的木屐套鞋,陈嫣浑身干爽,完全不像是从雨中来的样子。此时正好婢女捧着热水和毛巾过来了,陈嫣便洗手擦脸。待一切完毕了,才向自己的老师端端正正行礼。
“老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旁边有婢女奉上了礼匣,窦婴只看了那匣子一眼,并没有打开的意思,挥了挥手:“收起来罢!”
然后让陈嫣坐在自己对面,“如今也只有阿嫣你还记得这事了!”
陈嫣哑然失笑…看来是人就得有小情绪,不会因为对方是男神而有所改变。陈嫣还记得呢,自己这位表舅兼老师那是从小男神到大,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拽的飞起了。当时何曾见他将俗世事放在眼里呢?即使对上舅舅,他也是难以服软的。
如今却不是这样了。
远离朝堂,不能一展平生所学,达成志愿的苦闷;曾经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转而去追捧别人,油然而生的失落;被天子忽视,被太皇太后厌恶,不知前路如何,而产生的茫然…以及相当的不甘心。
窦婴向来不是一个隐士,对于世间事他是有着相当的执着的。譬如当年,他隐居南山,那是真的隐居吗?只是借口而已。
而如今,老师甚至不如当年,至少当年的老师能够在南山稳坐,直到皇帝舅舅主动开口,这才顺势而下。现在,长久的等待,始终看不到希望的现境,让他已经相当敏感了。
竟然能说出这样近乎于幽怨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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