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刘彻不必去想这些东西,但在今天,在冠礼行完之后,他下意识地用了‘天子’的视角去审视一切。陡然之间发现,很多事情比他过去想的要更加复杂,也更加简单。
说复杂,是人心复杂。说简单,那是因为人心再复杂其实也是受切身利益在驱动。
当想明白这一点,很难不会觉得浑身冰凉——为何天子是孤家寡人?不只是君王多疑,以至于只能成为孤家寡人!而是事实正是如此。处在那个位置之上,对于妻子、儿女来说,第一重身份从来不是丈夫、父亲!而是一个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的人!
保证自己权势、地位、荣华富贵的人所以有了更好的选择的时候,抛弃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甚至扪心自问他内心又是个什么想法?
而此时,陈嫣呆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起来比谁都要冷静,只是呆在那里——简直就像是个凑数的!因为身份等方面的原因,不得不留下来,但本身并没有什么意愿,甚至装模作样也不会
但刘彻不会以为
“阿嫣?”
陈嫣反应迟钝地抬头看了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刘彻。然后嘴上打了两个磕绊,然后才低声道:“彻表兄”
刘彻眨了眨眼,眼睛酸涩起来——这不是他的心情,只是因为感受到阿嫣的心情,这才有的反应。
明明只是再细微不过的动作和神情,但刘彻很清楚地理解了陈嫣的担忧、悲伤种种情绪。相比起其他人的‘悲痛欲绝’、痛哭流涕、哭哭闹闹,这种情绪仿佛是潮水,让人透不过气来!
真正身处绝境的人是哭不出来、叫不出来的,这是刘彻很早就明白的道理!因为真的到了那个份上,人会忘记这些。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色彩、闻不到任何气味,喉咙被命运扼住,还要怎么发声?
“不会有事的。”刘彻也跟着低声,不知道是说给陈嫣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陈嫣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彻说了什么她的脑子里纷纷乱乱的,各种念头争相恐后地冒出来。耳道里好像有风不停在呼呼地吹,于是灵魂出窍——现在的她,一半灵魂在身体里,另外一半则冒出了头盖骨,正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自己。
也正是因为此,对于外界反应变得很迟钝。
明明知道对方对自己说的是什么,但就是要再想一想才明白对方的意思,操控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很困难。稍微走神一下,然后就过去了一小会儿,回过神来才能做出最简单的回答,但回答到一半就会忘记本来打算怎么说
“不会有事?”陈嫣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刘彻的话。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接着道:“不会有事的,阿嫣你不要担心!”
如果陈嫣现在处于正常情况,就会意识到和她说这样的话的刘彻有多么不正常——不是说刘彻和她关系很差,以至于一点儿安慰的话都不会说。关键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谁又有心情安慰谁?更进一步地说,谁又有立场安慰谁?
但陈嫣就是处于不正常的情况下,所以在呆立半晌之后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点头:“不会有事的。”
此时的温室殿外殿和偏殿气氛都相当地压抑,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有这种气氛是理所当然的。陈嫣和刘彻经历了一场谁都说不清楚本意的对话,也沉默了下来。
现在,哭了半天大多数人也哭累了,只剩下零星的啜泣了。衬的更加沉默,也更加压抑。
打破这种沉默与压抑的是天将破晓之时内殿跑出来的宦官。
“陛下、陛下醒来了!”
第101章 东方之日(5)
“陛下”
刘启眨了两次眼睛, 众人知道他这是让人不必在跟前侍奉的意思。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王皇后身上——如今在内殿凑在天子身边,不停哭哭啼啼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几位颇有分量的宠妃。
若是平常,天子自己能够发号施令,那自然是无碍的。但现在所有人心里直打鼓,还能因为各自‘揣测’出来的上意就赶走将来诸侯国的王太后?一个个宫人毕竟是皇宫之中的最底层,那真是如何小心都不为过的。
“陛下已经醒了,侍医也说需要静养,诸位妹妹还是先回宫吧。如此陛下才能安心,再者说诸位妹妹近日也辛苦回去罢, 回去罢。”
王皇后倒也没有装作看不见, 也或者感觉到了自己的权力即将越来越大,这么多年的小心谨慎即将迎来回报。即使小心如她, 这个时候也免不了有些变化。语气温和,但其中的命令之意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有些不甘心, 但一个个娘娘们还是陆陆续续告退回宫了——她们不甘心倒不是因为他们多想陪着天子, 只是在最后关头人心思动了而已。
谁都知道,当今天子在位的时候,对自己儿子肯定多少有一些感情。但是等到日后新天子登位, 那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皇室之中, 有的时候连同父同母的兄弟之间都要争,更别说同父异母的兄弟了, 很多时候比仇人也差不多。
此时, 谁又知道天子什么时候驾崩若到时候她们不在跟前, 天子对其他儿子、后妃的安排不就听不到了么!到时候皇后太子做主,假装没有这种事发生过,那又如何?
天子病重之时,无论是宫廷中人,还是朝朝堂重臣,都希望能陪伴左右,为的就是先别人一步知道一些安排。这倒不一定有篡改的想法,毕竟这其中风险颇大,不是收益足够高,很难有人会去尝试,只不过早知道一步一惊足够提前部署、获得相关利益了!
这可是捞取政治利益的好几回谁又会掉以轻心呢。
不过不愿意也得认了,在太后不在场的情况下,如今宫里的话事人就是皇后!作为一个生育了太子皇后,此时可以说是底气足足!其他人可不敢对着干,这不仅从法理上得不到支持,更重要的是这时候大家得考虑后路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得罪未来的太后和皇帝,这有什么好处吗?
都说后宫是最不讲究规矩的地方,普通人家聘妇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但皇室不讲究这个。只要长得好看,其余的一切都好说!歌姬舞女这种世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一样能宠冠后宫!甚至如王皇后她在嫁当今天子之前其实已经嫁过一次了!甚至有过一个女儿。
这种事当然是瞒着人的,但风过留痕,这种事在她只是太子宫一名小小宫人的时候自然没有人提起,但如今她可是当朝皇后,难道没有人翻出旧账?只不过是没有人说,或者想说的人被人控制住了而已。
顺便一说,刘启做太子的时候身边早就环绕了各色美人,难道一个女人嫁没嫁过人,生没生过孩子都看不出来?只不过是不甚在意而已。更何况因为刘彻成为太子的关系,为了使名正言顺,地位稳固,他都封王娡为皇后了,自然更不许人议论这个!
而且后宫之中,理论上来说皇后就是正妻,其他后妃不过是妾室而已!在民间,妾是个什么东西?妾是奴婢,妾通买卖!基本上就和个物件差不多。哪怕当家家主再喜欢,夫人瞅着丈夫不在家,打杀了,远远卖了,又能如何?
难不成真的为了一个妾室与自己的夫人你死我活——这种‘痴情种子’不是没有,只不过少到了极点,而且真的出一个绝对会成为整个圈子里的笑柄!这种行为可比妻子善妒,折腾妾室严重多了!
妻子善妒虽然也会让人有一些不满,可也仅此而已。正如世人普遍的看法,那不就是个物件嘛!妻子毁了、卖了,算什么呢?对于整个家庭,甚至家族来说并无大碍。但丈夫为了一个妾室和妻子闹翻,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往小了说,男主人与女主人形同水火,这是一个小家庭药丸。往大了说,婚姻本就是合两姓之好,说不定要牵动两个家族!
总之,妻子和妾室完全是两种存在但在后宫,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就不说当年的薄皇后了,人家也是皇后正妻,可这有什么用?无宠、无子,只不过靠着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所以坐上这个位子。等到太皇太后去世,后宫日子艰难,对其他宠妃就更没有约束力了!
拿如今的王皇后王娡来说其实也一样,表面上她有一个当太子的儿子,应该是铁打的江山罢!然而即便是如此,面对后宫之中的其他女人,她一样不可能专横的过分!特别是那些有地位、能在天子面前说的上话的,也是和和气气姐妹相称!
其中固然有他做人小心谨慎的关系,但更多的是,对于这些宠妃,即使是身为正妻的皇后,也没有太大的约束力。
不过,这个世界到底是有礼法的,只不过有的时候引而不发。在某些时刻,礼法就会显露出其冰冷、绝对的一面!
只要当今天子不在了,后宫中的女人基本上就是皇后的一盘菜!发号施令简直是理所当然,其他人也只能乖乖听着——从此以后哪有姐妹,只有君臣!
而现在,只不过是这种情况的一种预演罢了!
后妃们一走,内殿人就少了不少。如公主皇子什么的,不是皇后所出,如今还只能在外候着呢!
刘启眨了一下眼睛,表示满意,然后就看向了自己身边跪着的几个孩子,其实也就是刘彻、平阳、南宫、隆虑几个王娡所出的子女,然后就是手边第一个的陈嫣——王娡足够聪敏,千里之行没有在最后一步松懈下来。
按理说刘彻这个太子应该最靠近天子吧,但她偏偏安排了陈嫣在这个位置,刘彻都排到她后面去了!因为王娡很清楚,这个时候刘彻在不在那个位置都没有什么要紧的,那还不如让天子舒心呢!
此时事情应该不会出什么变故了,但不到最后尘埃落定,还是要留个心眼儿的。
刘启缓缓扫过几个孩子,最先停留在了刘彻身上这是他选定的继承人,将来要掌控这个帝国的人。他能做好吗?刘启并不确定,这种事不去做又怎么知道呢?
但该他做的他都已经做了悉心教导、扫平朝堂,而他留下的这个国家,内患基本解决,强大的诸侯国都被打了下去。同时休养生息多年,国库充盈,百姓安定。剩下的事情,不是人力所能及,只能看上天的安排,也只能看刘彻自己怎么表现。
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希望这个儿子能明白他的意思,未来已经交给他了——如果不能明白其实也没什么,他终究是要去承担这个庞大帝国的。
然后迅速滑过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不能说没有一点儿感情,只能说平平常常吧。也就是王娡成为皇后,彻儿成为太子之后,才多了一些关注,但也就是那样,更多是考量到皇后和太子的体面,所以才多些照顾。
而如今,他更不担心三个女儿了,未来她们是皇帝的亲姐妹,有什么可担心的?
目光回到了最开始,牢牢地落在了阿嫣身上。
“阿嫣”天子发出虚弱的气音。
本来一直低着头的陈嫣猛然抬头,她的眼睛通红,但眼窝却是干燥的,一点儿眼泪也没有流。
刘启心中大怮!
想伸手安慰自己的孩子,结果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后和三位公主当然想一直守在天子身边,且不说作秀的成分,关键是能够一直陪着天子本身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毕竟按照太医所说,天子身边不宜太多人,更何况天子本人还不喜这么多人。
等到太后过来探望了一遍,王皇后和三位公主也撤了。按照天子的意思,温室殿除了宫人,只留下了太子和不夜翁主。说实话,虽然这种做法‘任性’,可联想到天子的心思,这也不奇怪。
刘启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用多说,也是很差的了。白天清醒了一会儿,只喝了一些汤药,就又昏睡了过去。
到了晚间,陈嫣和刘彻这两个留下的人依旧不能放松,不过吃点东西,稍作休息还是可以得。
刘彻在宦官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跽坐在一旁守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现在站起身,觉得两条腿已经彻底麻痹。再多跪一些时间,大概双腿就废了吧。
“阿嫣,你也”正准备让阿嫣随自己去用些小食,但突然一声抑制不住的哀泣在寂静的温室殿划过。
是陈嫣,刘彻这才发现,之前的陈嫣都是在忍而已,因为不想让父皇担心,所以要装作还不错的样子。可是这种东西,是没办法一直忍下去的。忍到不能呼吸、忍到咬破嘴唇,到底还是会展现出来。
忍到了极点,快要呼吸不上来了,一声哀鸣泄露出来。但很快就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仿佛刚才的一声只是错觉而已。
刘彻猛然推开扶着自己的宦官,踉跄了几步才走到陈嫣面前跪坐下,双手扶起陈嫣稚弱细瘦的肩膀,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孩子的肩膀隔着几层衣裳也能磨到硬硬圆圆的骨头了这让刘彻忽然之间就心酸了起来。
扶起陈嫣的肩膀之后才发现,陈嫣的眼窝依旧是干燥的,只有眼睛里泛着的泪光说明了一切。刘彻低下头,一眼看到了陈嫣曲裾下摆因为洇湿而特有的深色,摸上去已经潮湿一片。
旁边的灯火映在陈嫣的眼瞳里,橘黄色的一点点,波光粼粼。很快陈嫣再次低下了头,眼泪一颗颗从眼睛里低落,砸在衣摆上,脸上却没有一丝泪痕。刘彻伸手去碰,一颗眼泪一下就砸落在了大拇指关节上。
他像是被什么烫伤了一样,迅速收回了手。
慌慌张张地站起了身,声音也是窘迫的:“阿嫣先守着父皇,我用些小食,回头再替阿嫣”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然而慌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能说,这个世界上太过强烈的东西,强烈到了极限,都会让人害怕。就在刚才,刘彻分明感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情感。仿佛是火——太炙热了。这本不关他的事,但作为旁观者也足够令人心惊了。
以至于他有一种被这感情压制地不能动弹的窒息感,即使是他,这个时候也只能落荒而逃了。
到偏殿用小食充饥的时候刘彻依然感受到心脏‘砰砰砰’之后的余韵,心不在焉的,上上来的食物也只是胡乱吃了几口而已。
差不多的时候,深吸了几口气,他再次踏入了内殿。
“阿嫣,你去吃些东西罢”他站在陈嫣身前,低声道。
“嗯。”陈嫣低低地道,然后几乎是在傅母的半抱半扶下才站起身。
往外走的过程中几乎没有抬头,刘彻的心里有一种‘庆幸感’本能地,他不愿意和这个时候的陈嫣对视——阿嫣此时的感情过于强烈,已经让他害怕了。这大概算是人类本能的一种,面对强烈的感情的时候,佷容易就退却。
然而退却不代表不在意,事实上,是在意的不得了呢!说到底,人类到底是需要感情的动物,纯粹的、强烈的感情,本身就是一个黑洞,足够吸引人的目光。
刘彻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已经离开的陈嫣背影一眼,恰好就在此时,陈嫣也回头了。她当然不是为了看刘彻,她看的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作为旁观者,刘彻有一瞬间甚至忘了呼吸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看着的那个人,除此之外,无论人来人往,还是四季变换,都和这双眼睛的主人没有任何关系。
她看着的就是全世界,就是她的全世界!
没有人能够不为此动容。
更何况,那双眼睛里还饱含着希望、绝望、深刻、纯粹以及最最根本的‘爱’。
这个时候的刘彻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可能是他终其一生都不能得到的东西——曾经的很多天子、国君都没有得到这个,如他父亲,没有阿嫣的话,又能指望谁?
他还没有成为天子,但他是个聪明孩子。所以在某一天,他成为太子之后,他身边的人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那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人爱‘太子’,但不一定爱‘刘彘’,对于他来说,两者是一个人,但对于别人来说则不是。
多年的太子生涯,身边少不了吹捧他、事事顺着他的人。刘彻当然也有受到这些的影响,变得更加固执、专断、自信到自负,可以说,若他不是太子,性格特性里有一部分是相当反社会的。不过他是太子的话,这些当然就没什么了。
但好歹他还是聪明的,而且身边确实还有几位良师益友,这些人会教导他、规范他,所以他没有在这种环境中堕落下去。不仅如此,还慢慢地明白了一些很深刻的道理——这些溜须拍马者,甚至是并没有溜须拍马的太子宫臣属,都对‘刘彻’满不在乎,在乎的只是太子而已。
刘彻一开始明白过来,仿佛是得意洋洋中让人给浇了一盆冷水,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自在!然而时间久了,新的心思也就出来了。
别人看重的是太子身份,这没有错啊,他就是太子嘛,何必分的那么清楚!而且进一步地说,其他人看重的是他的太子身份,那他也就不必太客气了,该用的时候用,不该用的时候废,反正、反正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自古情深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但这又如何呢,根本问题其实没有真正得到解决,只能说是暂时按了下去而已。说到底,哪怕是总统、首富这样坐到了最高位置的人,按照道理来说这些人应该最现实的吧?因为经历的足够多嘛!早就不指望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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