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直到驿丞同她提起‘后院关押着重犯’,她才意识到这段‘放囚’剧情开始了。
今年起兵谋反失败的蜀王的数百家眷,此刻尽数关押在青阳驿的后院里,其中就包括了蜀王的几个儿子。
说起来,蜀王世子和她还曾经见过几面,算是半个熟人。
如果严格按照剧情走,她现在应该和沈梅廷过去后院探查,意外发现了囚车里重犯的身份。
曾经并肩的藩王世子,如今成为阶下之囚。物伤其类,引发了唇亡齿寒的感触,一番秘密长谈后,她于夜里放走了蜀王世子。
从而开启了‘搅动天下’的第一步。
池萦之站在廊下,仰望着山雨欲来的阴沉天空。
搅动天下有什么好处?
她连陇西王府都不想搅动。
此行临出发之前,她哥哥半夜醒来,遣人递来了纸条,向她索要能够调动世子院里亲卫的令牌。
池怀安的意思很明显,要借着她人不在平凉城的机会,把府里的庶弟除了,一举绝了后患的同时,还不会落人口实。
她看完了纸条以后,也是一把火烧了。
在剧本的后半段里,自己跟蜀王世子是有那么七八十章的对手戏的。比不上太子爷的六百章大戏,但也不算少了。
剧情线的起点,从今天夜里私自放走了蜀王世子开始……
为什么会夜里放走蜀王世子,原因是早上陪同沈梅廷去后院探险……
想清楚了前因后果的池萦之,在驿站里四处漫步了整整仨时辰。
估摸着时间过了晌午,沈梅廷那货该撑不住回去吃午饭了,她这才转过身来,踩着高齿木屐,哒哒哒的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
叮铃~叮铃~
手腕处的金铃铛细微地响动着。
才走过十几丈外的长廊回转处,横次里却伸过来一柄折扇,挑起她的下巴,轻佻地往上一抬。
陌生清朗的年轻嗓音笑道,“这位想必便是昨日随着陇西王世子前来的美人儿了?今日一见,果然风采慑人。”
通身气派打扮、浓眉大眼的少年世家子披着贵重的貂皮披风,矜持地从走廊转角处踱步出来,“敢问美人芳名?”
这时候,池萦之身后跟着的王府亲卫才震惊地冲过来,粗鲁地打开了折扇,把突然出现的年轻世家子推搡到旁边去。
那年轻人也震惊了,咕哝着,“不会吧,陇西王世子如此护食?我连美人儿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着呢。”
亲卫统领冲过去挡在池萦之身前,黑着脸正要喝骂不知何处钻出来的大胆恶徒,池萦之眼尖看出了几分门道,抬手挥退了众人,视线落在青年腰间蹀躞带上悬挂的玉佩上。
那是一枚色泽莹润、质地上佳的半圆形玉玦。
池萦之从袖中摸出随身的素色暗花锦袋,拉开袋口,从里面拿出一枚同样色泽形状的半圆形玉玦来。
对面那年轻人看得分明,大吃一惊,缓缓张大了嘴巴。”你……”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本能地换了个称呼,“阁下……”
“免贵姓池,蒙今上谕旨册封,忝列陇西王世子之位。”池萦之过去拉起对方腰间的玉玦,两块玉玦严丝合缝地对上了,验明正身。
她露出了笑意,满意地说,“阁下想必是淮南王家的楼世子了?此次上京前,不知令尊是否与你提过?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家父与令祖父交好数十年,当年乃是歃血而盟的兄弟。”
“是、是我,在下楼思危。家父……提过的,提过的。” 淮南王世子楼思危咽了口唾沫,嘴巴里有些发苦。
面前气质高华的美人儿不仅是个男的,居然还他妈的是陇西王世子本人。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操蛋的事吗。
还真的有。
想起了临行前自家老爹严肃的神情,私下里的耳提面命,楼思危往后退了一步,把之前的那点旖旎心思全扔去了爪哇国,对着面前相貌气质无不合胃口的美人儿,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池小叔。”
池萦之淡定地抬高了手臂,摸了摸面前青年毛茸茸的脑袋,“大侄子乖。”
第9章 咸鱼第九式
驿站简朴的木质长廊下,传来木屐哒哒哒的清脆回响。
池萦之与新认下的大侄子并肩走着,聊了聊父辈的旧事,把两边的交情拉近了些。
“叔啊。”
楼思危尴尬地说,“您好端端的,干嘛把金铃铛镯子往手上套?这个……非端庄之事,不合你身份啊。你看,侄子我先前就……那个……误会了。 ”
两人并肩往正屋方向走,听着一路叮铃叮铃的声音,楼思危语气极不自然地道。
“哦,”池萦之摸了摸自己手腕处的金手钏,轻描淡写地道,“人各有爱好罢了。我走路就喜欢听个铃铛声响。”
楼思危摸了摸鼻子,无话可说。
木长廊尽头就是池萦之住的小院了,两人刚转过弯来,迎面看见一个足有两尺高的黑色螺旋形状高冠颤巍巍迎风矗立。
“哎呀……”对于沈梅廷今日的最新造型,池萦之一时也哑口无言。
想想看不对,她掉头就走。
怎奈何脚下的木屐是今天刚穿上的,走不快,比不上穿习惯了木屐的沈梅廷健步如飞,冲过来就把她拉住了。
楼思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了奇景,折扇往前一指,惊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有人喜欢顶个梯子在头顶上。叔啊,跟他一比,你喜欢听铃铛声响还挺正常的。”
“此乃通天冠也。”沈梅廷翻了个白眼, “一听就是外行。”
池萦之替两边互通了姓名。
两边互相听闻过名姓,见面还是头一次,敷衍地见了礼,沈梅廷拉着池萦之就往后院方向走。
“我说池表弟,昨日的便条你是没真看见还装没看见?我等你一起去后院等了一早上了,忍着饥肠辘辘,哈,就等着你回来吃午饭。”
池萦之:“……”所以剧本关键剧情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是不是?
她还想最后挣扎一下:“……大侄子,救我。”
“嗯,后院查看什么?”楼思危感兴趣地追过来,“带我一个,我也要去!”
池萦之:“……”
一刻钟后,三个人站在重兵把守的驿站后院处。
关押了重犯的后院,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门户紧闭,反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众官兵的呼喝斥责声,传唤热食热水声,清点人数声,闲谈声,囚犯们的低声哭泣声,锁链抖动声,混成一片嗡嗡嗡的声响,听起来嘈杂得很。
后院的两道木门大开着,从外面一眼可以看到里面院落的情况,以及四周靠着院墙凌乱堆放的囚车。
所谓后院,其实是一片极宽敞的沙土地加个围墙而已。上百名衣衫褴褛的囚犯以铜锁链锁成两排,黑压压坐在一处。这些都是从犯,里面不少女眷和孩子。
重点关照的要犯都单独关押在囚车里,用木枷锁了,不论风霜雨雪天气,不入京城绝不会放出囚车。
池萦之粗粗一眼望过去,只见十几辆囚车里的重犯个个蓬头垢面,眼神呆滞,她也分不出哪个是蜀王世子。
她还想多看几眼,站在院门口最前面张望的沈梅廷却突然以大袖掩面,踩着高齿木屐,哒哒哒地掉头就走。
“我的西天佛祖。”擦身而过跟池萦之说话的时候,沈梅廷不忘用衣袖挡着脸,“竟然是他们。唉,我和蜀王府的几兄弟都算是旧识,如此尴尬局面下遇见故人,简直是天意弄人。”
沈梅廷认出这批重犯的来历了。
说起来,蜀王府起兵谋逆是今年五月的事,被朝廷派兵镇压下去是两个月前的事。
算算时间,蜀王亲眷从封地押解上京,差不多正好是现在的时候。
沈梅廷低声哀叹倒霉,居然跟这帮犯了谋逆大罪的死囚住在同一个驿站里,拉着池萦之就要走。
怎奈何他头上的通天冠太过扎眼,风格独具,直接被人认出了身份。
“门外站着的可是信阳侯家的沈小侯爷?”
沙哑粗粝的嗓音在后院里骤然响起,不论是官兵的闲聊声还是囚犯们的哭泣声同时一静。
在场众人转过头去,数百道视线齐刷刷望向角落处一辆囚车。
这辆囚车里坐着的,肯定就是开口问话的人了。
下一刻,数百道探究的视线又唰得一下转向院门外。
“糟糕。池表弟,我先走一步。”沈梅廷见势不妙,保持着衣袖掩面的姿势,穿着高齿木屐哒哒哒地飞快跑了。
“叔啊,我、我也先走一步。”楼思危也知道谋逆大案的厉害,不敢停留,掉头同样飞奔而去。
只留下穿着高齿木屐、能走不能跑,被独自丢在院门口的池萦之:“……”
囚车里开口的那人胡子拉碴,褴褛肮脏,已经看不清五官面目,但池萦之与他对视了一眼,依稀觉得眼睛眉毛的形状似曾相识。
那人沙哑地笑了一下,“——看热闹的原来还有池世子。多日不见,池世子可还认出司某来?”
池萦之硬着头皮打招呼,“司世子。”
——蜀王和他们这些异姓藩王不一样,是正经的司姓皇室血脉,论起辈分来还是当今圣上的堂兄弟。
蜀王放着正经王侯不做,非要起兵叛乱,连累了自家儿郎,好端端的藩王世子混成如今的惨样。
亲眼看到了认识的人穷途末路,池萦之有些感慨。
但像剧本里设计那样,深夜把人放走、从此搅动天下乱局之类的大事……还是算了吧。
她能做的,不过是些小事罢了。
“天寒地冻的,铜链子锁在一起的从犯们尚能聚在一起取暖,囚车里的主犯一人一车,只能在风里硬扛着。”
她叫来了青阳驿丞,吩咐道,“给囚车里的重犯加一碗热汤,每人一个热馒头吧。”
青阳驿丞得了吩咐,和官差商量了半日,果然把热汤和热馒头挨个囚车发下去了。
池萦之站在院门口,眼看着蜀王世子半刻都等不及,捧着一碗烫舌头的热汤囫囵喝下去,随即大口咬起炉灶烤热的馒头,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了蜀王世子沙哑的嗓音,“池世子,今日你看我可怜,他日谁知道会不会轮到别人看你可怜!”
池萦之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但她穿着木屐实在走不快,只听蜀王世子的声音在身后持续响起,“你我同为藩王之子,当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当朝太子司云靖乃是刻薄无情之人,对待我们司氏血亲尚且如此!如今你们奉召入京,成了瓮中之鳖,还有好下场吗——”
蜀王世子的呼喊声,直到走出了很远,还在耳边回荡着。
池萦之脑子嗡嗡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