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朝鲜公女,她叫玉漱么?”
听到箕氏提出的条件,黑夫却表情怪异地让徐福问了对方这么个问题,箕准心里有些愠怒,因为问自家女性之名是不礼貌的,但只当这黑汉子监军不懂礼俗,强忍怒意,摇头否定。
黑夫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我就说,这不是《神话》的剧本,也不会出现秦将黑夫护送朝鲜公女前往咸阳,遭遇截杀,相互产生情愫的狗血剧情嘛。”
再说了,蒙毅还远在帝国另一端的张掖郡,作为监军与李信搭伙呢,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姬或能勾搭几个,至于朝鲜婢子?就没可能了。
这下黑夫可以放心地谈正事了,但联姻之事,别说是他,连扶苏也做不了主,得发回咸阳请皇帝陛下定夺——这也是太子不为将军的原因之一,事事请示,实在有失威严。
其实在黑夫看来,秦朝与朝鲜联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秦与诸侯的娶嫁,是常有的事,尤其与子姓殷人的姻亲,更是历史悠久。
黑夫曾听张苍说过,早在一千多年前,那时候嬴姓的祖先费昌为汤武御车,败夏桀于鸣条,以此称功,成了殷商的小贵族。
这之后,老嬴家继续发挥自己擅长与牲畜打交道的特长,世代做商帝的司机。到了商朝第九任君主帝太戊的时候,费昌的玄孙孟戏、中衍兄弟二人因在战场上开车开得好,很得太戊欢心,竟把自己的一双女儿嫁与他俩。
从此嬴姓走上了人生巅峰:“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
成为一方侯伯后,除了零星娶入子姓女子,嬴姓的姑娘也被家族拼命往大邑商的城市里塞,去做商帝的“多妇”。
不过,她们只能做侧室,混不上三名配妻的位置,因为殷商视自己为天命玄鸟的帝子,俨然神族。为了确保“帝子”的血统纯正,他们很喜欢娶自己的堂姐妹什么的。比如武丁的妻子妇好,其实是“妇子”,也即子姓之妇,她的祭祀名号是“后母辛”。
商朝六百年间,有很多位“妇好”,地位往往高于异姓。这个习俗被同姓绝不通婚的周人诟病,认为是让殷商衰败的原因之一,灭商后大加谴责,认为是伤风败俗。
但子姓宋国,依然偷偷保留这一点,曾经连续三代人内娶。
黑夫特地让徐福打听了一番,才发现,箕氏朝鲜,依然是这尿性,更玩起了骨科至极的姐弟、兄妹通婚……
徐福晓有兴致地对黑夫和扶苏说:“这朝鲜侯箕否,国虽小,却有9位妃子,其中5名是子姓,或是其姊妹,或是同族。妃子们共为他生了10名公子和9名公女。我稍加打听,这9名公女中,有6位都嫁给了同父异母的兄弟,那长公子箕准,就娶了他一位异母妹。”
“竟然如此!”
徐福一诉说,扶苏被这种殷商流传下来的古俗惊得目瞪口呆,他真没想到,这个颇有“君子”之风的国度,却有这样可耻的内幕。
“箕氏也是无奈啊。”
黑夫这时候,似乎是来自前辈的骨科之魂猛地觉醒,忽然为朝鲜叫屈起来。
“昔日,箕氏寥寥千人,深入九夷濊貊之地,普通贵族也就罢了,但这箕氏公族,依然持殷商之俗。”
为了确保“帝子“的血统不被濊、韩、真番等蛮夷污染,箕氏公族坚决不与之通婚,为了解决婚配问题,只能把邪恶的目光转向同姓姊妹了……
对他们而言,异姓婚不过是男女情爱,同姓婚才是正事:繁衍血统纯正的子姓后代。
总之,在朝鲜,公族多以姊妹为妻,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极个别的情况之外,公女只能嫁给宗室成员,禁止外嫁……
眼下朝鲜愿意嫁公女与秦,在他们的风俗里,这是极大的妥协与示好了。
虽然在扶苏看来,要秦公子娶朝鲜公女,颇有点齐国想嫁与兄弟乱伦的文姜给郑子突之嫌……
但即便有些让中原不齿,这姻,还是要联的。
黑夫很现实:“这些道听途说的事,就不必让陛下也一一知晓了,若是大秦回绝,恐朝鲜会视之为侮辱,到那时,公子在海东,又添一敌。”
但凡是习俗古旧的国度,他们能在强权下接受苛刻的条约,可一旦是损害“面子”的事,却难以忍受。
所以不仅要娶,最好还是正妻。
反正秦始皇也很多产,足足有十八个儿子,在里面随便挑一个未婚配的不就行了……
当然,扶苏是不可能了,他只比黑夫小几岁,已于远征匈奴的次年,娶妻生子,娶的是三朝老将麃公的孙女,但麃公已死多年,麃氏爵位虽高,却没多少实力,根本无以为外援。
“我看公子胡亥倒是合适,他今年已满十八,也该婚配了罢?”
黑夫看似随意地开起玩笑来,一眨眼,那个趴在秦始皇脚边,当面笑他黑的熊孩子,已经长成俊朗少年了,据说模样像极了秦始皇年少时,加上性格欢脱,最得皇帝宠爱。
扶苏却没表现出嫉妒羡慕的态度,只是摇头:“不可能,父皇极宠胡亥,岂会让他与小邦结亲?”
秦朝不比当年僻居一隅的时候,乃赫赫上过,娶与国之女为妻,会被视为贬斥而非恩宠。
所以,皇帝诸子里,最不受待见的公子,可能会有为国献身的荣幸……
……
按照古礼,但凡两国建立关系,都要进行“诅盟”的仪式,这是春秋战国独特的盟誓形式,与后世签订条约有点像,只是多了神明见证的过程。
诅盟必须等秦始皇正式同意后再做,扶苏坚持不离开他的士兵,继续率部留驻列口,黑夫在海东也没更多事,便带着信件、国书,乘着越来越冷的北风,返回胶东去了。
颛顼历新年正月初一这天,与扶苏告别后,黑夫站在楼船甲板上,看着朝鲜海岸渐渐远离,不由哈了口气:“三十四年了啊……”
一年前,诸田之乱刚刚平定,秦始皇尚未结束巡视,却又萌生了南征北战的想法。
如今一年过去,这场战争,却已经打响,只是距离结束,还遥遥无期。
“果然,仲母说的没错,仲父每到过年时,都会感慨这么一句啊。”
海上风大,侄儿尉阳为黑夫送来暖和的狗皮帽和貂皮大裘,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他给黑夫披上衣服后道:“据仲母说,从仲父成亲后起,每逢过年,都会数一数年岁,然后叹息一声,抬头看着天,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叹,就从黑夫和叶子衿成亲的二十七年,叹到了三十四年,一年不差。
黑夫哑然失笑,不愧是自己老婆,自己的习惯,她都了然于心。
尉阳年少不知愁滋味,好奇发问:“仲父莫非是在算什么?”
黑夫却默然良久,笑道:“我在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打发走尉阳后,黑夫也忍受不了扑面而来的冷风了,回到狭窄的船舱中,一人独处时,他却自言自语道:
“我在算……这天下,还有几年太平!?”
……
光阴荏苒,黑夫回到胶东后,一眨眼两个多月过去了,时值腊月时节,北国最寒冷的时候,即墨城被一场大雪袭击,造成了不少损失,黑夫郡守亲自出面,主持救灾工作,甚至还带着郡兵们在街头铲雪,慰问冻伤的居民,给他们送去温暖……
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却有两个来自咸阳的消息,送到了黑夫手中。
其中一份,是秦始皇的诏令!皇帝陛下先严厉申饬了扶苏统军无方,未能一战消灭沧海君,使大国蒙羞,顺便把黑夫、任嚣也斥责了一通,要求他们今年之内,必须找到沧海君,斩其头颅,否则的话……
“受命而不辞,破敌而后言返,将之礼也,若敌不能破,将军扶苏,可不必返国矣!”
这是严厉的警告,绝不是说说而已,皇帝耐心有限,身体的精力也有限,他对扶苏的考试,已进入了倒计时!
此外,秦始皇又同意也黑夫拟定的四项对朝盟约,同意朝鲜入贡,并嫁女予秦公子将闾……
“将闾?果然是最不受宠的公子。”
这个消息让黑夫无奈一笑,如今海边封冻,无法航船,只能等开春后,和辎重补给一起,渡海递交扶苏……
而第二个消息,则让黑夫笑不出来了。
“三十四年正月(十月),将军屠睢已率大军击西瓯,殷通率豫章之师,亦奉命越五岭攻南越……”
这是黑夫能想象到最糟糕的状况,北战尚未结束,而南征,已然开始!
“真是雪上加霜。”
放下叶腾的信,黑夫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面容凝重。
“想同时发动两次远征,打赢两场战争,我的陛下啊……你究竟是伟人,还是疯子!?”
……
ps:第二章在晚上。
《魏书·高祖纪》:太和七年诏“是以夏殷不嫌一族之婚,周世始绝同姓之娶。”
《公羊传·僖公二十五年》:“宋三世无大夫,三世内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