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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历史 > 秦吏 > 第595章 牵星
  夜里的大海,显得比白日更恐怖,深邃而未知,潜藏着无数危险。即便是最老练的渔父,也很少夜航。
  但五月初一这天,在青岛港附近的海面上,却有艘楼船连夜穿梭于海上,它离陆地越来越远,直到孤悬于茫茫大海之上。
  时值月缺之夜,船上众人抬起头,却见天气晴朗无云,视野极其空旷,与大海一样深邃的夜空中,少了城邑人间灯火争辉后,星辰银河,显得格外清晰。
  但看久了,也会让人眼花缭乱,尉阳盯着半天,只觉得眼睛发酸,而那些星辰也相互混淆,不容易一一辨别。奉郡守之命,他们这批识字的官吏,在不出海的时候,就跟着徐福,学习他的“牵星之术”。
  徐福却不会看迷糊,对于方术士而言,天上星河虽然无比辽阔,那繁星在别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胜数,但在他眼中,却如手掌的掌纹一样熟悉。
  “那便是北斗七星。”
  徐福深手指着天际的一列星辰,手指虚画线,将它们连接起来,并一一叫出名字。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连在一起,就如宴飨上舀酒的斗。”
  “的确像极。”年轻人们颔首,也有些馋酒了。
  徐福又说,位于斗魁上的天璇、天枢之间连一条直线,再向天枢方向延长5倍的距离,便能找到一颗极其明亮,让群星黯然失色的星辰。
  “那便是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大海弥漫,无边无际,不知东西,白天有太阳,但到了晚上,就得靠星辰而进了。北极星,这是每个航海者的本命星,它位于北天极,位置几乎不变,可以靠它来辨别方向,而徐福要传授给众人的“牵星术”,也是围绕着北辰来施展的。
  “今夜无月,正是牵星的好时候,都测一测吧。”
  这批楼船之吏,人手一块“牵星板”,它由乌木制成,一共十二块,合在一起像是扇子,最大一块为十二指板,最小为一指板。
  经过月余学习,尉阳早就对此不陌生了,他左手拿牵星板一端中心,手臂伸直眼看星空,使牵星板板面与海平面垂直,观测北极星离海平面的高度。高度高低不同,可以用十二块木板和象牙块四缺刻替换调整使用。
  而旁边,还有两个助手,一人持火照明,另一人在纸上为他记下观测得的数据。
  想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完成测量是不容易的,测完之后,众人回到船舱中,按照测得的高度,用记在心里的《九章算术》公式,得出了北极星与地面的夹角,再将这结果交给徐福。
  徐福一一检视后,将没测准的众人奚落了一番,让他们出去重测,却又夸了尉阳:
  “还是尉阳所测最准!”
  同僚们的目光看过来,有羡慕,有不屑,尉阳咬了咬嘴唇没说话。因为他也觉得,这是徐福在刻意拔高他,原因不用说,因为他仲父乃郡守、监军,这次安排尉阳来做楼船之吏,颇有为他镀金铺路的意思。
  徐福将一个巨大的木盘摆在案几上,此乃“太乙九宫占盘”,是徐福家传的宝物,也是他能视大海如坦途的秘诀。本来是只传子嗣徒弟的,可被黑夫一逼迫,徐福也只能忍着心疼,将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教给这群喊他一声“徐夫子”的青年军吏了。
  这占盘髹漆木胎,结构分两部分,天盘和地盘。大而在外的方盘为地盘,在地盘之内的圆盘为天盘。其中,天盘中作斗杓,指天罡。次作十二辰,中列二十八宿四维局。
  而地盘,则列十二辰、八干、五行、三十六禽、天门地户人门鬼路四隅讫。
  一边教导尉阳,如何用先前测得的数据一一对照天盘、地盘上的尺度,得出方位。徐福也不由感慨万千,因为此物,一开始的用途,根本就不是测方位,而是占吉凶!
  当年,早在春秋时,龟策行家卫平为宋元公算命,便曾“仰天而视月之光,观斗所指,定日处乡,规矩为辅,副以权衡。四维已定,八卦相望。视其吉凶,介虫先见。”
  总之,此物主要是用来算命占吉凶,龟策日者行走各地,按照星辰分布,将天下划分为“十二分野”。他们同时也发现,不同地区,北极星与地面的距离不同,比如在“尾箕”分野的燕地,和“翼轸”分野的楚地,距离差别甚大。
  但“觜参”分野的赵地南部地区,和“危虚”分野的齐地,北极星与地面夹角,却几乎相同!
  于是,牵星术除了占星算命外,又多了个用处,那便是观测南北方位。在陆地上,这其实没什么大用,直到传到燕齐之地,方术士手中,这才大放异彩!
  徐福将此术用于远航,这也是他能十次前往海外的依仗,时刻观测方位,便能知道自己航行的路线是否偏离目的地。
  这门方术士过去讳莫如深,让人敬畏的学问,说白了,其实也挺简单。
  “封建迷信和科学技术,其实是一对双生子啊……”
  黑夫当初在听完徐福的讲述后,如此感慨,同时也决定保下他的性命。
  如今,昔日的占星术,已经成功洗白,变成了“天文航海术”。
  黑夫还为这种南北有异的地理坐标取了个名。
  “纬度!”
  徐福承认,过去十来年里,他已经悄摸摸将燕齐沿海,南北不同地点的方位数据测得七七八八,连对岸朝鲜,也被他测了几个点。从胶东出发,要怎么航行才能准确抵达对岸港口,徐福都了然于胸!
  这是徐福会的东西,但方术士的冒险寻仙,和必须保证稳定安全的粮食海运毕竟不同,他们还要解决一个大问题:跨海而去,两三天时间里,若是倒霉遇上没有星月的夜晚,偏离航线该怎么办?
  ……
  结束了每月两次的牵星练习后,徐福回到了青岛港,次日,黑夫巡视至此,让徐福带他去看看,那些被“招安”后,擅长“祠灶致物”的方术士鼓捣的秘密项目进行得如何了。
  “郡守,那所谓的司南,根本无法指南。”
  一进门,徐福就告诉了黑夫这个坏消息。
  没错,这个秘密项目,便是制出一种在多云阴雨天里,也能测出南北方位的器具。
  这时代,磁铁已为人所知,《吕氏春秋》有言,慈招铁,或引之也。六国故地还有传说,说秦始皇在咸阳宫有一座磁铁修成的大门,但凡持兵刃路过的,都会被吸附到上面……
  这当然是胡扯,秦地的剑,以铜居多,造个磁铁门也没大用啊。
  不过,方术士倒是对这种好玩的东西很感兴趣,是用来装神弄鬼的必备之物,隔空取物之类的,这帮家伙没少玩。
  黑夫目的明确,他就想以磁铁做指南针,不过,方术士们却提出了不同意见。
  有的人以为,应该做传说中,黄帝用过的“指南车”,有人以为,应该用曾见于古书中,但现世已失传的“司南”。
  黑夫思索之后,将方术士分为三组,七八人做指南针,其余人做司南、指南车。
  一个公司下面,同一个项目,分几个工作室良性竞争,是不错的法子,这群方术士未来还有大用,黑夫希望他们能自己有想法,而不是只做应声虫。
  “那样的话,我找不识字的匠人来,岂不是更方便?”
  即便是错的,也可以去尝试,谁知道一个失败的项目,稍加改造,不能变成黑科技呢?
  不过结果证明,什么司南、指南车,都是理想中的东西,那几人花了数月时间,费了好多人力,将邯郸郡武安县磁山运来的磁铁磨成勺,放在打磨光滑的铜鉴上,希望它的勺柄能够指南。
  但尴尬的是,盯了半天,“司南”就是不动。
  也对,那微弱的磁力,远不如重力和摩擦力的作用,动得了才怪!
  司南项目组宣告失败,而隔壁的“指南车”更惨,方术士们和工匠鼓捣了半天,就是做不出不管转向何方,都能自动指南的神器,只能尴尬作罢。
  最终,还是黑夫指定的“指南针”有了些成效。
  普通的缝衣针,用天然磁石反复摩擦,便能使针带上磁性,虽然这其中原理方术士们也琢磨不明白,但不妨碍他们使用。
  徐福让人为黑夫展示了两种用法:将磁化的细针穿几根灯心草,浮在木盘水面上,或涂一些蜡,粘一根蚕丝,挂在没有风的地方……
  却见指针锐处受某种“神秘力量”指引,微微转动,锐处常指南,亦有指北者。
  徐福解释道:“此恐石性不同,致使南北相反,理应有异,未深考耳……”
  “这大概是n极和s极的区别?”
  黑夫虽然对这简陋至极的指南针、指北针还不太满意,但他们要做的毕竟不是跨越数千里的远洋航行,只是跨越数百里的短暂出海,指南针只作为牵星术的辅助,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的指南针没法和后世相比,但没什么东西,是一开始就能做到完美的。
  两种方法里,徐福比较推荐缕悬法,因为水浮法的最大缺点,便是水面容易晃动影响测量结果,而海上的船只,晃动可不是一般大。
  徐福还说,他特地在白天夜晚,依照太阳、北辰方位做过对比,发现这指南针、指北针的指向,虽然大体上是南北,但依旧有少许偏差,且无论如何更改,都无法消弭。
  “些许偏差,无伤大雅。”
  黑夫知道这是地磁偏角,但他一时半会,也跟徐福解释不清楚,这种理论上的东西,还是交给大科学家张苍去钻研吧。
  “足够了,多制备些磁针,让每艘船上都有数枚,再教楼船之吏使用,相比于牵星之术,此物简单,不管识字不识字,都能学会!”
  ……
  巡视完方术士们的项目后,黑夫到了外面,这座他亲自命名的青岛港,已不复昔日渔村景象,日积月累,变成了繁华海港。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吹着海风,黑夫不由嗟叹,他现在做的,不过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过程。
  季风、洋流、指南针、纬度、天文航海术,这些方术士藏着掖着的知识,如今都被黑夫掏了出来,公之于众。而第一批具备以上知识的海员,也正在接受培训……
  远洋航行必须的物质基础,正在一一补全,还差什么呢?
  还差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
  “利益!”
  无法给世人,起码是胶东人带来利益的远航,与方术士花费巨资海外求仙,有什么区别?一旦那股劲头过了,再庞大的船队,也会搁浅生锈,他们曾探索过何处,最远抵达了哪里,都没了意义,只剩下后人遗憾叹息。
  “如果能再远一些,如果那振奋人心的西洋远航,能一直持续下去……如果……”
  历史没有如果,唯有利益,能驱使人不断探索。
  但黑夫的确是没看出,此时远航海外,除了满足秦始皇的虚荣心,满足黑夫玩梗的恶趣味外,能让中原捞到什么油水。
  “或许这次跨海远征后,能找到它呢?”
  现如今,舟师已训练多时,粮食已囤积完毕,青岛建造的大木船挤满港口,如今又搞定了“导航系统”,真是万事俱备,只欠……
  黑夫正思索之际,他身边的“示风器”上,长条的旗帜高高扬起飘拂,系在其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发出好听的声音!
  “仲父!”
  在外看守示风器的尉阳面露喜色,他朝黑夫高呼道:
  “起风了!是季风,是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