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是两日后才抵达燕然山隘口的,幽并之卒六万人,多为骑士或骑马的冀州步卒,一人两马,四天行了八百里,这已是极限,不少马匹已经暴卒。他本以为,自己是赶得及的,直到斥候回报,匈奴单于两日前,已带着大军和帐落向北走。
“匈奴退却,这说明傅公与将士们守住了隘口!”
任弘大喜,令大军在去往北方的道路扎营休整,他则带着傅敞等人轻骑西驰,离燕然山口还很远,就闻到了被风吹来的恶臭。
光秃秃只有些许灌木的隘口到处是尸骸,马匹的、骆驼的,还有人的,身穿毡衣的匈奴人都成了无头鬼,头颅被汉军砍下筑成了京观摆在地上,好似一场给燕然山的血祭,真是亮丽的风景线。
汉军和小月氏的战死者则被收敛起来,天气微凉,但尸体还是散发了臭味,小月氏王不打算带族人回去,正按照在河湟接受的羌人习俗,从山上伐来草木,将折损过半的族人放在上面烧掉,浓烟扬起,见到任弘后狼何还不忘邀功。
而汉人讲究狐死必首丘,士卒们被摆放在地上,抓紧修补车乘,不管是载是抬,都想将他们带回汉地去,任弘骑行而过时,尸骸数量约一千五百,从普通卒伍、什长、屯长、队率、曲长,什么级衔都有。
“西安侯。”
汉军的校尉们拜在任弘面前,他看到孙十万眼角有个大伤口,已经肿了起来,铁甲只不覆面孔,故为匈奴矛所伤。而奚充国一只耳朵直接被削掉,大概是鏖战中太过剧烈失去了胄,太阳穴处还有一道可怕的划痕,刮掉了他鬓角的头发。郑吉也很惨,被一支箭射穿了小腿,眼睛还红红的。
生还的三千余汉家士卒,无一不带伤。
任弘连忙扶起了他们,询问了一番战况和损失后,让三人带自己去见傅介子。
三人面面相觑,郑吉别过脸去擦泪,孙千万垂着头不敢看任弘,奚充国则叹了口气,朝任弘与傅敞再揖,带他进了撑起凉棚的大帐。
从悬泉置的初识,到同赴楼兰斩安归,给任弘找了护送乌孙公主归长安的差事,傅介子可谓是任弘命里的贵人。
铁门关之役,任弘等来了傅介子的援助,而多年后赤谷城一役,则是傅介子等到了任弘的千里驰援。他们是举主被举人,也是袍泽战友,感情更如兄弟父子,若知对方有难,根本不会有任何迟疑,哪怕孤身也要前往。
而每一次,任弘都赶得及。
但这回,他心里不祥的感觉越发浓烈,但还是希望,会像赤谷城那战时一样,傅介子只是负了伤,看到他后骂几句。然后便不把万户侯当侯,还是和以前那样,指使任弘亲自下厨炒个菜,入夜后就在沙场上对坐痛饮。
可等任弘步入帐中,见到的却只有一具临时打制的棺椁静静摆在里面。
他有些难以置信,呆呆站在了原地,身旁的傅敞已哭出了声,几步上前扑在棺椁前痛苦不已。郑吉等人昨夜已经伤心过一次,此刻都有些担心地看着任弘。
任弘却没有像傅敞一般失态,只是迈着沉重的脚步,默默走过去,伸手抚着棺椁,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上面,留下了斑驳印记。
不知是不是错觉啊,任弘仿佛还能听到傅介子摸着胡须,戏谑的笑:
“道远。”
“你也不是每次,都赶得及啊!”
……
傅介子在那一战后撑了两天,今日凌晨才咽气,致命原因究竟是失血、伤口感染还是力竭,亦或是三者皆有?不论如何,主将殒没于战场,属下要负很大的责任,三校尉和亲卫们都朝任弘下拜请死。
任弘却什么都没说,在见到傅介子的棺椁后,他便陷入了缄默一言不发,只跪坐在帐内,看着士卒们将棺椁推开,让他瞻仰义阳侯遗容。
傅介子遗骸已经清理过,身上的血迹被擦拭干净,穿着任弘亲赠的那副明光铠,当初此物刚一制出,便先按照傅介子身材打制了一套,任弘亲送上门时,还笑话傅介子回朝享了七年清福,教子怡孙数载后髀肉复生,过去矫健的身材渐渐浑圆,肚子都鼓了出来,做甲胄有点废料。
“还不是常去汝家赴宴菜太好。”
傅介子只骂他:“等你年过五旬,亦会如此,倒时你家的两匹瘦马就驮不动道远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甲制作时却用上了最好的料,厚重的钢制圆护在不影响防御的情况下,制作成了黄金日芒,一千多枚鱼鳞片则涂了红色的漆,它为傅介子挡下了射雕者十多箭,只有两箭造成了皮肉伤。
而铁胄之下,傅介子的遗容神情轻松,嘴角甚至在微微上扬,丝毫看不出死前的痛苦,只是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傅介子的丹凤目是其灵魂所系,他喜欢在玉门关上眺望绝域,希望将大汉的关阙修到远方,也喜欢审视他一手带出来的后辈们,当这双眼睛凝视敌人时,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还有那双曾亲斩楼兰王的强壮手臂,正合在胸前,据说傅介子单臂击鼓两日不绝其音,那柄十多年来还没换过的三尺剑捧在手中。
“西安侯,这是傅公甲中的信,陷入重围次日写了一半,还没写完便与胡虏战。”
任弘接过沾满血迹的帛书,确实是傅介子亲笔所书。
“吾年十四时,好学书,一日尝弃觚而叹曰:‘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后卒斩匈奴使者,还拜中郎,复斩楼兰王首,封义阳侯,除为都护守西域三载,归朝为后将军,子孙皆蒙荫为郎,家累千金,富贵安居,无他求也。”
“唯在长安多日,如骏马养于厩中,腹肥体圆,岁愈衰而发白齿摇。余昔日为骑马监,迎汗血马,曾闻楚庄王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以棺椁大夫礼葬之。然千里马必不愿死槽枥间,吾亦不愿卧床上死儿女子手中,愿战死于边野,戎车载尸还葬六郡耳。”
“陛下不弃介子庸将,任为燕然将军,雄兵五万东指,使赴右地,然今夜为虏十余万骑所困,介子死不足惜,唯望士卒全甲而归……”
后面是他在战后,口述的短短几句话,大概是已经说不出太多话了,而且有些杂乱。
他说自己丧生是在战后,非校尉亲卫之罪也,望朝廷录其功而勿责。
他说自己不愿意葬在平陵杜陵,而愿归葬老家北地的萧关外。
他还说,若有人来祭奠,那就给他带几只鸡,做熟的那种。
“子孙谨记吾家教,勿失侯辱于祖先,吾子傅敞当兄事西安侯。介子自诩千里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道远当为万里马……”
信止于此,读完最后三个字,任弘心里难受极了。
这老傅,又是让儿子兄事西安侯,又是青出于蓝什么的,换了往常,任弘可要在心里抗议一番了。
可今日,只要傅介子能重新睁开眼,别说儿子,让任弘做孙子都行啊!
众人又开始垂泪哭泣,最能忍的奚充国也开始捶胸,他们都是跟了傅介子十多年的老兵,一手开创了西域北庭的局面,打赢了这场人数悬殊的鏖战,战斗胜利,以一当十,斩胡虏近万,足以夸功,傅介子却不在了。
这真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唯独任弘依然什么话都没说,只将信递给已经哭成泪人的傅敞,他则走出大帐,抬起头看着天空那支展翅翱翔的雄鹰,它飞得真高。
傅介子薨逝的消息已传遍三军,众人都呆愣着不敢相信,良久后,外面响起了士卒的歌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驼城中,隘口里,身上带伤的士卒们或立或卧,齐声而唱,为傅介子唱半首《战城南》。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傅介子是真正的枭骑,是纵横绝域的英雄。
而他任弘,是苟且偷生的驽马么?还是要如傅介子希望的,做一匹“万里马”呢!
任弘掉转头,进了营帐,径直走到傅介子棺椁前,下跪三稽首,磕得极重,砰砰有声。
复又起身,不管额头破了皮,伸手取下傅介子捧在胸前的佩剑!握于手中,扫视营内众人道:
“我将以义阳侯之剑,斩单于首级!”
十二年来,不管在朝在野,傅介子与任弘总是并肩作战,相互扶持。
这一次,任弘还是要傅介子陪着他,一起去打完这最后一仗!
傅公啊,再将你的无畏与勇锐,借给我一次吧。
言罢任弘带着郑吉、奚充国、孙千万和傅敞等人出了大帐,来到摆放汉家千余将士遗骸的驼城外,朝他们三作揖,复举剑对还活着的人高呼道:
“任弘将用匈奴的灭亡,为傅公及战死燕然的汉家儿郎殉葬!”
轻侠士卒们的情绪从哀伤变成愤怒,再从愤怒变成无畏,还能走的人都举着手里的刀和矛,希望能追随任弘,再战一场。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匈奴!
任弘不打算带他们,六年在西域的苦戍,三天三夜的殊死鏖战,三辅轻侠们早就赎完了罪,现在不是他们欠大汉,而是大汉欠他们,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们该回家了!
但他会将傅介子的死讯和西路军的这股士气,带回自己麾下六万人中。
将不可因怒兴兵。
但你可曾听说,怒火可以燎原?
傅敞等人擦干了眼泪跟上,他们随着任弘翻身上马,任将军举着傅介子的剑指向北方,只说了一个字。
“追!”
……
ps:第二章在晚上,嗯,今天应该能写完不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