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单于!”
右贤王的大帐外,屠耆堂已带着右部诸王拜在白纛之下。
而壶衍鞮单于也下了马,张开双臂笑着走了过来:“屠耆堂,我的兄弟!”
大单于亲征,这是十余年来未有的事。只可惜屠耆堂与大单于抱在一起时,发现他美丽的嫂子,那位号称“草原上行走的花儿”的颛渠阏氏没来,不由感到了一丝遗憾。
壶衍鞮单于头戴一顶金鹰冠,冠顶上立一雄鹰,鹰体中空,饰有羽毛,头部以两块绿松石磨制而成。
其年纪三十五六,容貌与屠耆堂有几分相似,毕竟他们都是号称匈奴”中兴之主“的狐鹿姑单于之子。
但壶衍鞮却不是长子,十多年前狐鹿姑单于病逝时,有资格继承单于之位的人很多。比如狐鹿姑的异母弟左大都尉,然而被壶衍鞮的母亲大阏氏派人暗杀了。
匈奴人也明白国赖长君的道理,狐鹿姑又欲立另一弟,就是那个被任弘骗得团团转,最后死在先贤掸手里的右谷蠡王。然大阏氏却与主政的卫律合谋,矫单于令,与贵人饮盟,立了壶衍鞮为大单于。
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由此引发了匈奴内部的动荡,不少诸王遁走远方,不肯再会于龙城。
人心不附,加上汉朝也不傻乎乎地孤军深入来送人头帮单于刷威望,而采取了防守反击,故壶衍鞮单于在位这十多年,匈奴愈发衰弱了,与汉朝的战争屡战屡败,尤其以三年前右贤王伐乌孙的战争最为惨重。
屠耆堂面色沉痛地向大单于再次汇报了当时的损失:“除了右谷蠡王先贤掸被斩首头悬汉阙外,居次、名王、犁汗王子、千长、将以下共两万九千余人或被杀或被俘,被汉军掳走马牛羊驴骡骆驼一百余万。”
此外托了那奸细吴宗年的福,右部的驻牧地依次被汉军袭击,侥幸逃走的匈奴民众也死伤惨重,畜产远移死亡不可胜数,一场战争下来,右部实力几乎减半,曾经幅员万里的领地也丢得差不多了。
而侥幸没有头悬北阙的右奥犍王、温偶駼王、蒲阴王、伊吾王等,也统统失去了领地。如今只能带着残部寓居于金山以东的右贤王驻地,他们一方面希望夺回领地牧场,另一方面却又对汉军的实力感到畏惧。
右部这两年舔舐伤口,无力反攻西域北庭,只以呼揭与北庭各国之间的浩瀚沙漠为边界,虽然夺回了汉军无暇防守的蒲类海(巴里坤湖),赶走了想要占据那儿的小月氏,但亦不敢南返。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大单于亲征,此举无疑大大振奋了右部的士气。
之所以时隔快三年才出兵,壶衍鞮单于也有他的苦衷。
三年前的战争,大汉发十六万骑北征,无疑吓到了匈奴。他们相较过去已经大为衰弱,举国精锐也不过就这个数,单于庭和左贤王部都立刻远迁避汉军锋芒。
虽然匈奴是行国,但这种违反游牧习惯的突然远徙,也会造成大量牲畜死亡,虽然汉军东路三部几乎无所得,但匈奴人也被折腾得够呛,跑路都来不及,别说支援右部了,本始元年时也光顾着恢复生产和收拢跑散的部落了。
到了本始二年时,大单于则是警惕于汉军派驻在云中郡的度辽将军范明友。汉虽不欲发动大战,但边境戒备依旧,范明友又是个性子冲的,三天两头派千骑出塞打秋风,还真吓得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马,又发左右大将军各万骑以备汉。
不防不行啊,当年伊稚斜单于时,就是因为小觑了汉军出塞作战的实力,数次遭到卫青、霍去病的袭击,河南、河西丢了个干净。
匈奴内部的有识之士能敏锐地意识到,经过二十年休养生息后,曾经那支侵略性十足的汉军又回来了,攻守之势异也,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有位将军直捣单于庭。
直到年初,在确定汉军没有大肆出塞的打算后,大单于才终于抽出空,硬着头皮带三万骑西行亲征。
西域是匈奴的右臂,也是财富、铁器和黄金的主要来源,可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胡之俗,以马上战斗为国,故有威名于百蛮。”
匈奴是百蛮大国,除了匈奴本部诸部外,还奴役着丁零、坚昆、呼揭、乌桓等族,大单于也担心,若是迟迟不对上次战争进行报复,一旦显示出衰弱的迹象,这些部族恐怕会背离匈奴。
伊稚斜单于后,匈奴已极其危险,全靠汉军赵破奴、李陵、李广利连续送了三波,才让匈奴恢复了士气和威望。
所以匈奴必须对汉用兵,显示自己的力量尤在,只是对汉之边郡又不敢打,从东边的辽东看到西边的敦煌,都有长城庇护,汉军驰援也快。左看右看,还是汉军尚未站稳脚跟,兵卒也少的北庭西域最好打。
但匈奴内部对于如何打这场仗,其实还有争议。
在右贤王为单于准备的金帐中啃着腿议事时,诸王各抒己见,壶衍鞮单于便点了两位随他而来的年轻小将。
“稽侯珊、呼屠吾斯,你们怎么看?”
……
匈奴内部一直有对壶衍鞮得位不正的说法,能够上位全是靠了他母亲大阏氏和卫律,这让他忐忑不安。
而年过三十却仍没有生育,更被壶衍鞮单于视为,这是祁连神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大单于威望的巨大打击。
壶衍鞮单于纳女上百,可就算他累得腰都快断了,却仍没有一儿半女,绝望之下,只能封了自己的弟弟为左贤王,往后只能由他来继承大单于之位。
而左贤王的两个儿子,则被壶衍鞮单于接到了单于庭居住,视若己出,便是稽侯珊和呼屠吾斯。
这里两个陌生的名字,可在历史上,等他们成为单于改名后,却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两位:
一个是抱得王昭君而归的呼韩邪。
另一位,就是被陈汤悬于北阙,喊出那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郅支!
稽侯珊便是呼韩邪,头上戴着貂皮毡帽,两条乌黑的辫子从两侧垂下来,如今年仅十五,他是左贤王的次子,然其母贵,故被立为继承人,他目光温和,与右部众人有说有笑,眼睛细长如柳叶,嘴也甜,以长辈尊称诸王。
呼屠吾斯便是郅支,年才十六,他是左贤王的长子,然其母贱,他的长相更有侵略性,头发扎成一根长长的辫子,腰上佩着一把长刀,此刻也跃跃欲试,不欲逊色于弟弟。
听到大单于点名后,稽侯珊放下手里的角杯,他是个喜欢思而后动的人,说话也十分温和,他的主张和大多数匈奴诸王一致。
“此役,应当以战促和,以数万骑袭击北庭,以俘虏的汉军士卒做要挟,设法让大汉恢复和亲。”
恢复和亲,倒不是稽侯珊的原创,而是他曾祖父且鞮侯单于时提出来的。
漠北之战后,大汉日益傲慢,汉武帝想要将匈奴变成臣妾一般,数次遣使告诉匈奴:“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下。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即不能,亟南面而臣于汉。何必远走,亡匿于漠北寒苦无水草之地也?”
然而匈奴自持百蛮大国身份,对冒顿时代骑在汉朝头上逞威的往事念念不忘,称臣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做汉朝的女婿倒是不错,不论君臣主藩,只论亲戚。到了且鞮侯单于时,便在给汉武帝的回复时自称:“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
然而也是这一位,扣留了苏武,让汉匈关系再度跌落冰点,使汉武帝放弃了招降的念头,只欲一举灭亡匈奴!
然后就是冒进的汉军连续三四场大败,到了狐鹿孤单于时,在收降了李广利,吃下数万汉军俘虏后,自持匈奴已经复兴,便再度想要变成兄弟之国,提出:
“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欲与汉开关市,娶汉女为妻,岁给遗我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
匈奴想要恢复过去的关系,让汉朝贡岁币献公主,然而匈奴不再是一百年前的匈奴,大汉也不是白登之围时的大汉了。连主政的大臣卫律都觉得不现实,随着汉朝转变战略,只防守反击,匈奴就没了法子,话语也软了下来。
到壶衍鞮单于在位时,送苏武回大汉,试图缓和两国关系,重提和亲之议。
但霍大将军表面是个鸽派,内心却是鹰派,继承了孝武遗志,认为汉与匈奴之间,只有匈奴无条件投降为臣一种可能,和亲绝不可议。
双方便如此别扭着,随着匈奴兵数困,国益贫,越发希望和亲结束战争,但又觉得是自己太过软弱为汉所轻,便每每想用一场战争的胜利来促进和亲。
上次进攻乌孙索要解忧公主,也是想以之为人质。
如今稽侯珊则是想以任都护和北庭汉军将士为人质,因为他在左部时听到了一个传闻:
“听说如今大汉的天子,与都护任弘相爱。”
现在的任弘已经名扬匈奴,再不会出现“任侍郎”是“任谒者”他爹的笑话了。
“稽侯珊,你这是在做梦。”
呼屠吾斯忍了许久,此刻终于发声了,他和大多数人以战促和的打算不同,从一开始就极力主张对汉强硬,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曾经,从右贤王庭蒲类海以西,直到乌孙东境一线,几十个小小的绿洲城邦,犹如穿在大单于腰带上的珠子,只需僮仆都尉每年征收税赋,加上西域各国按期纳贡的奉献,都能得到许多黄金美婢。”
“可如今都没了,这如同家中的西域美妾,被汉人夺走,置于自己床榻之上。”
在草原上,部落之间发生冲突,老婆被敌人夺走是常有的事,这时候就应该喝一整袋奶酒,提起刀找上门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否则便是奇耻大辱。
当然,也有去得太迟,过了一年半载老婆大着肚子或抱着娃回来的。
而如今西域这能歌善舞的“胡姬”被大汉夺走已有三年,以丝绸缠绕其身,以礼乐调教其行,早已是别人的形状了。匈奴这前夫哥的头顶,恐怕比大单于鹰冠上的绿松石还要绿。
在呼屠吾斯看来,是男人就得做点什么!怎能坐视美妾被对方拥在怀里,还想着如何和汉朝讨价还价谋求和亲呢?
“耻辱,真是耻辱!”
他这是骂了稽侯珊,也骂了领地被夺却不敢回去的右部诸王啊。
亲历了与任弘历次较量的蒲阴王听不下去了,开始说起汉军的强悍,以及那任弘的狡猾之处,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血泪。
然而呼屠吾斯年轻气盛,根本听不进去,只一挥手,说了一句得罪所有人的话。
“之所以屡屡战败,那是因为……右部都是废物!”
右贤王眼中闪露怒意,蒲阴王愕然无言,稽侯珊满脸尴尬,倒是壶衍鞮单于露出了笑。
而呼屠吾斯更朝大单于下拜道:
“呼屠吾斯愿为大单于先锋,给我万骑进攻北庭,定能斩了任弘之首,献祭给祁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