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王及其嫡系部众尽死于任弘中军大旗之前后,正面战场的战斗也接近尾声,遭到西凉铁骑三曲和都护军夹击的各翼自不必说,皆被打得支离破碎,星散瓦解。
至于先前与小月氏、休屠部打得“势均力敌”的各翼,他们双方起码互射了上万支箭,伤亡却不过几百。但在汉军正面取得胜势后,眼看战役即将胜利,小月氏和休屠部忽然发力,一改先前的巡梭不进,竟追着乌孙人穷追猛打,哪怕对方请降也不停下,非得任弘派传令兵来下令收刀纳降,才止住杀戮
“义从骑和属国骑果然只能打顺风仗。”
任弘从至少上万投降的乌孙骑从边上路过时心里如此嘀咕,硬仗里最靠得住的,果然还是汉家子弟兵啊。
狂王已死的消息传遍了战场,辛庆忌也持着鸦羽大纛来献,其余人正在收拾战场。
目光所及,四处遍布尸骸,多数是乌孙人和他们的战马,间或有身着赤甲的汉军士卒。
草原上的食腐鸟类最是机敏,老远就能嗅到鲜血的味道,成群乌鸦在头顶盘旋,它们是乌孙人世代崇拜的鸟儿,打完仗后将敌人尸体留在原地喂这些圣鸟是乌孙传统,秃鹫也加入了就餐,个头极大,竟也不怕人,一只接一只落在枯树和大石头上,旁观汉军收敛袍泽尸首,将他们抬到边上整齐摆放,伤亡小并不意味着无人丧生。
任弘就是在一队安静躺在地上的汉军士卒尸体边上遇到了郑吉,朝他挥手:“子荣!“
郑吉身材短小,字子荣。这位来自会稽不足七尺的南方小个子,却手持一杆足足有他三倍高的长矛,看上去有些滑稽。
没办法,汉军之制:短者持矛戟,长(cháng)者持弓弩。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高个要么被选为骑士,要么玩弓弩去了,普遍矮小的普通人,就负责持矛戟和戈。
傅介子就曾开玩笑,说靠了士兵本人短小的衬托,才能显得“戈矛如林”。
反倒是孙千万这种身材高大还爱以戈为武器的,才是异数。
时隔数年再见,郑吉已经要对任弘施大礼了,孙千万则拉着他去见傅介子:“傅公守城时受了伤,手臂被箭矢穿透,却硬撑着指挥吾等出城。”
等任弘来到都护军边上时,得知来的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安侯,这群兵卒有些激动,这里面有不少稚嫩的面孔,或许就是这两三年间,听了任弘匹马上天山,一人灭一国,斩酋首献于北阙封列侯的故事,才毅然参军应募,来到西域吃沙子的。
“诸君辛苦了,若非汝等在后堵截,此战不会如此顺利。”
都护军欢欢嚷嚷的,不拘礼度,傅介子带兵方式有点像李广,平日里管理松懈,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侯,只有作战时才约束分明,是那种靠个人魅力带兵而非制度的人,也由此得士卒爱戴。
而赵充国则与之相反,更似程不识,治军至严。
傅介子确实如孙千万所言,伤得不轻,作战时硬撑着指挥,打完仗便一下子松懈了,整个人虚弱而疲倦。
正好解忧公主派出来的医者为傅介子处置手臂上再度裂开流血的伤口,赤谷城条件简陋,仍是用最原始的办法。
医者替傅介子褪去衣甲,小心翼翼地将干净的刀子放在炭火中烧红,傅介子却言谈依旧,问任弘行军路线,得到答案后笑道:
“果与我和常大夫预料的不错。”
又听任弘讲了破交河降焉耆,横扫日逐王庭,将先贤掸老巢彻底端掉的事,更是直呼壮哉,往嘴里灌了酒,这时候医者将烧红的刀子贴到箭矢造成的伤口上,一时间滋滋作响,旁人皆面露不忍,任弘甚至闻到了灼烧皮肉的焦臭之味。
傅介子却一声都没哼,只咧嘴道:
“没想到自己的肉也这么香。”
医者灼烧手臂另一侧箭孔时,他又看向任弘:“道远啊,等收拾完战场,替老夫做份大盘鸡罢。“
“诺!”
任弘一愣,应了下来,傅介子明明痛得钻心,双拳紧握,却还在笑,将这可能会让他一只手臂废掉的伤说得轻描淡写:
“血流多了点。”
“得好好补补!”
……
傅介子无性命之忧,任弘也只能以自己浅薄的后世医学常识,叮嘱了医者一些处理疮伤要注意的事项,便被老傅打发走,去赤谷城外拜见解忧公主了。
任弘先遇到了小舅子刘万年,他手下那一千莎车兵弱,傅介子就没带着出城凑数了,只让他“保护城池”,眼下陆续开出,协助汉军收拾战场,看押降兵,遇到任弘后还抱怨了几句,为没参与这场大战感到遗憾。
至于解忧公主自己,也带着奴仆女婢们出城,一如守城那几日一样,负责伤患,这年头战场上直接战死的人,远没有战后伤口溃烂发疽而亡的多,任弘得想办法防止更多人感染而死,幸好现在是冬天,气候寒冷。
解忧公主正亲自抱着一大罐水壶,身后冯夫人则提着饭篓,要去给苦战一场士卒们送饮水饭食,任弘远远见到她后连忙下马,几步上前下拜道:“楚主……”
解忧公主笑道:“还叫楚主?”
任弘才改了口:“母亲!”
解忧打量任弘,颔首道:”成了君侯后,气度果与先前做使者时不同了,但那份敢冒险翻天山,借兵灭龟兹的胆气,却更胜从前!瑶光可好?“
“若非婴孩初生离不开母亲,她也要随我前来。”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更何况任弘这次做了她意想不到的壮举,遂招手让身后一个携壶浆的孩子上前,这少年十岁出头虎头虎脑,容貌与肥王有些类似,乃是解忧的幼子大乐。
“来见见汝姊夫,吾等能活下来,全靠了他数千里驰援。”
解忧带着大乐朝任弘行了大礼,弄得西安侯连忙避让口称折寿。
“素光在城中,城外杀声四起,她胆小害怕,倒是大乐主动随我出来。”
任弘看着大乐,他年纪虽小,但腰上已挂着刀,背后还背着弓,好似个小护卫般走在解忧身边,战场上满是尸体和呻吟,他也不曾畏惧,遂笑道:“大乐,你就不怕?”
“不怕,我已能开半石弓,亦能在城墙上开弓退敌!随傅公出城击贼!“
大乐昂着头,碧蓝眼珠里的无畏,倒是让任弘似曾相识。
赤谷城之战虽然大获全胜,但还有很多麻烦并未了解,比如元贵靡和右大将被泥靡击败后,带着不到三千骑向西溃败,狂王的同母弟乌就屠提万骑之兵去追,也不知结果如何,乌孙的新昆弥生死不知。
而先前北撤回去救其部众的匈奴大军,虽让任弘钻了空挡,但眼下天山已北已普降大雪,赵充国、韩增的主力与匈奴人碰上没?气候对他们很不利啊。
不过眼下还有个烂摊子需要立刻解决。
任弘向解忧公主禀道:“泥靡已死,其部众逃走了几千,死了几千,还有至少两万人投降。“
军中一些人叫嚣着统统杀了充军功,但这些俘虏究竟如何处置,还得听听解忧公主的意见,毕竟这关系到此战后乌孙形势。
既然任弘询问她的意见,解忧也不客气:“追随泥靡反叛的贵人和翕侯,其中一些人是其死忠,或背叛了肥王,参与刺杀,一旦擒获必须处死!比如那若……”
“母亲,若呼昨日便被我手刃,舅翁之仇已经报了。”任弘告诉解忧公主这好消息,让她微微一愣,更加明白为何常惠与傅介子对任弘如此信任了。
他做事,确实从不让人失望,解忧不由暗暗庆幸,当初将女儿托付给他,力劝肥王答应婚事,真是自己做过最正确的事。
解忧又对任弘道谢偶,继续道:“但也有一些是被泥靡裹挟,可甄别后留下他们,至于普通乌孙人,不过是跟着领主举兵,随波逐流,罪不在彼。每个人身后,都是一户牧民,若是杀戮太重,反而会逼着七河、伊列水的乌孙人继续追随乌就屠。可以留下他们,对着热海和苍天发誓效忠。“
任弘颔首:“此老成谋国之策,经此一战,众人胆丧,留下他们倒是简单,只是我听说乌孙昆弥(元贵靡)……”
“我儿如今生死不知。”解忧摇头:“你考虑得不错,乌孙民刚恶,贪狼无信,即便元贵靡安然归来,在乌孙人眼里,一个惨败的昆弥,便不是真正的昆弥,不值得尊敬与效忠。”
“乌孙方遭大乱,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人。”
“母亲的意思是……”任弘看向解忧的两个儿子,莫非她要废长立幼?刘万年不靠谱,且要继承他丈人莎车王之位,同时做乌孙和莎车的王?汉朝绝不会同意。而大乐虽看上去有胆气但年纪太小
解忧抬起头,笑容是任弘先前来乌孙时,在她脸上未曾见到的张扬与自信:
“我的意思是,让他们效忠于我——汉乌孙国的解忧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