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科长,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都要请你跟同志们喝杯酒才行!”晏治道脸上笑着,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的不满,道:“大过节的叨扰你,本来就已经很失礼了,这杯酒你要是再不喝,传了出去,别人会说我们这些地方来的同志不懂得礼数。”
孙科长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懂“礼数”就很好嘛,就怕遇上那些不懂礼数的,“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刚才的话没听见吗,都说了不能喝酒嘛!”
这御宴宫对外开放的包间,分为天、地、人三个档次,包间又以六十甲子为名,人字第二十三号,也就是人字“丙戌”号包间。
天字号的包间最为奢华,接待的一般都是厅级的部委官员;地字号次之,来往大多都是处级官员;人字号就比较普通一点,只要你有钱,包间正好又有闲的,你就可以预定到;天字号之上还有更好的房间,但从来不对外开放的,并不是有钱就能订得到的。
龙山市驻京办的活动能力不是很强,虽然提前就在御宴宫做了预定,但也只拿到个人字号的房间,不过要是活动能力强的话,也就不会只能请到一位小小的科长了。
按照孙科长的级别,动用人字号包间,其实也很合适,但孙科长就是要摆摆谱、挑挑刺,为难一番晏治道。你要是觉得话难听,受不了,那又没有谁请你来京城对不对!你不愿意听,想听这难听话的人可排着队呢,人家并没有觉得话难听嘛!
究其原因,是因为中央各部委手里掌握的资源实在是太大了。自从分税制之后,中央拿了绝大多数的税收,但需要负责的事务却不多,钱多得花不掉,以至于要年底突击花钱;与之相反,地方手里的钱少了,但需要承担的事务,却是一样都没少。
加上“以GDP为纲”的考核标准,地方上的领导想搞大建设、上大项目、捞大政绩,手里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就形成国内官场上独有的一道风景:跑部钱进。
再者,就是因为深到骨子里的那种官僚习气,京城部委的衙门口难进,省上机关的门就好进吗?非也!君不见,随随便便一件小事,就能能你来回跑上十七八趟,前后三十五道审批手续。这桩桩件件,不让你走个全场,你怎么能知道这里是省上的机关呢。至于地方,也都是一样。
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不正上梁倒。你对下的脸很难看,就不要指望上面的人对你能有什么好脸色。
晏治道现在就尝到了这种滋味,他看孙科长还是推脱,就道:“小酒逸情,大酒伤身,喝一点是没有关系的。同志们刚才都说了,孙科长是京城的领导,敬酒一定要用最高规格,我们一瓶换一杯,孙科长今天喝几杯,同志们就喝几瓶,等会开席,我要第一个敬孙科长。”
孙科长心道这位副市长有点意思,比起其他地方的干部,可要厚道多了,“你这人可真是顽固,我要是不喝,你又说会寒了地方同志的心,我要是喝了,肝怕是就保不住了。早知你这个样子,我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地方同志的一片拳拳之心,还请孙科长成全呐!”晏治道心里别提多窝火了,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自己低声下气都到了这种地步,前面不远,还有曾毅这位过去的老部下在看着笑话呢。
父女连心,晏容怎么能不理解父亲此时的痛苦呢,不过她最担心的,是父亲的身体,孙科长的肝病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晏治道的“三高”却是千真万确的,医生说必须要戒酒了。所以一听父亲说要一瓶敬一杯,晏容就小声道:“晏市长,你的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晏治道一竖眉,道:“不能喝,是跟别人!但跟孙科长喝,那就是‘酒遇贵人香,千杯犹嫌少’。”说完,晏治道一伸手,笑道:“孙科长,咱们这就进去吧,同志们可都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孙科长眼神居高凌下地看着晏容,心里很是不爽,不能喝酒?不能喝酒,那你们请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道:“晏市长既然不能喝,那就不要勉强嘛,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你们的这位女同志不简单啊,漂亮大方,一看就是海量,一会我可要跟她碰上三大杯!”
晏容一听脸色就白了,孙科长喝三杯,自己就得喝三瓶,人不得当场就喝掉了吗,可现在由不得她不答应啊,她不答应,孙科长怕是立马就要拔腿走人,这事情就黄了。
晏治道也是头疼无比,他肯定不会让晏容喝这酒的,但饶是经验老道,他也一时半会找不出个说辞来化解眼前的僵局,这孙科长一看就是故意刁难啊。
“女人可以说自己不能喝,这可以理解!”曾毅在那边单手叉腰,训斥着司机:“但男人就是喝倒喝死,也绝不能说自己不行!一会上了酒桌,你要是敢说自己肝不好,以后就别说自己是男人!”
司机一阵发懵,不知道曾毅这突兀的话从何说起,好在他机灵,先赶紧点着头,“是,曾主任说的是!”
孙科长当时脸就沉了下去,这话故意说得如此大声,不就是在讽刺自己的肝不好吗。
晏治道也是眼前一黑,自己眼前就要说动孙科长,结果让曾毅这句插进来,情况立时立时就变得无法转圜了。
“没大没小的东西!站着这里的人,哪个不比你的级别高,你呲牙撅尾巴的,你是想咬谁啊!”
司机终于是明白过来了,曾主任这不是在训自己,而是骂对面的那位孙科长呢。自从进来这里,司机就主动地把眼睛耳朵调成了屏蔽状态,谁知还是没躲过无妄之灾啊,他明白过来,哪还敢应声啊,就尴尬站在那里,陪着个笑脸!
孙科长气得身子都发抖了,这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骂自己是仗势欺人的狗,岂有此理,孙科长当即双手一叉腰,道:“有本事在那边说三道四,就有胆出来亮相,也让我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晏治道心道完了,这曾毅好歹也是官场中人,怎么会是这么一副“路见不平”的脾气啊,他难道不知道强出头的后果吗,还是他本来就是要来捣乱的?
曾毅这才转过身,冷笑一声,道:“我管教自己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莫非你就是那个说自己不行的?”曾毅啧啧两声,道:“年纪轻轻的,看不出来啊,怪可惜的!”
晏容差点笑出来,同时,眼里有些涩涩的感觉,她看着曾毅,心道曾局长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耿直,还是那么地护短。南云县招商局当时在曾局长的主持下,招来了多少大项目,可从没有哪一个招商的人,为了招商就丢失过尊严,直到曾毅离开,晏容自己来做,才知道曾毅要做到如此是有多么难。
孙科长就往前走了两步,看那架势,都有点要拔拳去揍曾毅的意思了,好在他忍住了,道:“是不是男人,又不是看牙尖嘴利的,有本事就亮亮相。”
曾毅双手背后,蔑视地看着对方,道:“你是个什么级别,也来配问我!”说完,曾毅一侧头,扫了司机一眼,意思很明显,你这级别,也只够跟我司机去对话。
“好!我看你嘴硬到何时!”孙科长也不跟曾毅去辩,等弄清楚你的身份,有你倒霉的,他指着那司机,咬牙道:“那就麻烦你,向我介绍介绍你的这位领导吧!”
司机汗都下来了,这位科长能让一位市长都陪着小心,肯定是实权部委里的官员,这要是报出家门,岂不是给南江省驻京办都要惹来一桩祸事,他现在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来这里看热闹了。
曾毅鼓励地看着那司机,道:“告诉他,免得有人说咱们是敢做不敢当!”曾毅是故意要让司机去讲的,别人会见人低一等,但曾毅绝不会,他见了翟老,会客气会尊重,但不会卑躬屈膝,他就是要让司机把腰板直起来。
司机看曾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硬着眉头道:“这位是我们南江省白阳市高新园区的曾主任,副处级!”
孙科长一听,脸上的表情就很奇怪,这是从哪里冒出的夯货啊,他道:“好,很好!我告诉你,你这个主任,干不长久了!今天晚上的这件事,我一定会亲自向你们的省长、市长去反应的!”
“要反应什么事情啊!需不需要我来帮你打这个电话啊!”门口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大家就都看了过去,只见一位中年大汉背着手,迈步走来,他身后的轮椅上,坐着一位老者,由酒店的领班推了进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孙科长已似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孟处,您也来吃饭吗,这位就是孟老爷子了吧!”说着,他一把抢过领导手里的轮椅,极尽谄媚,道:“我来,我来!”
抬起头,孙科长准备向孟处长撒欢邀功,却看到孟处长脚下不停,直奔那位姓曾的夯货就走了过去。走近了,只见孟处长伸出手,激动地道:“曾大夫,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说完,似乎是觉得握手不太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孟处长又给了对方一个熊抱,在对方的肩上使劲拍了几下,“太好了,太好了,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孙科长顿时觉得脚下一软,下巴都掉在了地上,这是什么情况啊。
不光是他,大厅里的人全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那位孙科长在众人面前,毫不掩饰地对那位中年人恭维,丑态毕露,而对方却压根没看在眼里,反而是对曾毅极度热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位中年大汉又是做什么的!
曾毅笑了笑,“自上次一别,转眼就是一年多了,孟大哥过得还好吧?”
“好,都好!”孟群生见到曾毅,有些激动,要不是曾毅的话,自己早就去阎王那里报到去了,就算保住命,也会留下一身伤残,哪会有今曰的风光啊,他一把拽着曾毅的胳膊,道:“快,见见我父亲,他平时可没少念叨你。”
老孟此时也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往前急急探着身子,伸出手,“曾大夫,我惭愧啊,你对群生的再造恩德……”
曾毅赶紧扶住老孟,免得他摔倒了,淡淡一笑,道:“孟大叔,那事都过去了,就不提了。”
老孟心里很是愧疚,曾毅从拆迁队的铁棒之下救回孟群生的命,又给他接骨医治,还打跑了前来祸害的袁文杰,可自己当时没来得及向人家道一声谢,就一去不回,实在是不该啊。
“听说你到了京城,我父亲就一点坐不住了,一路催着我过来的,没想到还是晚到了一些!”孟群生笑了笑,“走,咱们进去坐下再慢慢说!哦,这几位是……”孟群生此时眼里才看到了晏治道几人。
曾毅就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龙山市的晏市长,是我的老上级了!”
晏治道立刻伸出手,热情笑道:“孟处长你好,今天能够认识你,是我们龙山市的荣幸!”他看孙科长的反应,也知道这位孟处长必定是位实权人物,说不定这次的项目,就要着落在此人身上啊。
孟群生伸出手浅浅一握,“晏市长太客气了,其实我以前也是咱们南江省的干部!”
曾毅又介绍晏容,“这位是小晏同志,是晏市长的千金,也是我以前的老部下、好搭档,当时我在南云工作的时候,她可没少帮我的忙啊。”
就是这多了两句的介绍,孟群生立刻明白晏容跟曾毅的关系很不错,当下脸上的笑容就盛了几分,道:“像小晏这样既漂亮又能干的女同志,可是不多见啊!”
晏治道呵呵笑着,心里有些酸酸的,看来自己确实是误会了人家曾毅,而且人家也感受到了,要不然这介绍怎么会厚此薄彼呢,只是没想到这曾毅的人脉会如此宽广,来这里都是请部委官员消费的,而曾毅却是被请来消费的,这就是差距啊!
“说起来真是巧,晏市长要找孙科长汇报点工作,正好在这里跟我遇上了!”曾毅笑道。
孙科长一听,后背的寒毛立时竖了起来,这小子果真可恶,是要告我的状啊!
孟群生的脸果然就沉了下来,他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了,就沉声问道:“孙科长,是什么事情?”
孙科长上前两步,道:“孟处长,是这样的,龙山市想争取建一座飞机场!其实我也早都说了,这么重要的工作,可不是我能做主的,但地方的同志实在太热情了,我这也是推脱不开,过来向他们解释一些政策上的不明白的地方。”
孟群生并不追问,道:“你把相关的材料准备好,明天送到我这里来,这件事张司长要亲自过问!”
孙科长就连连点头:“孟处长放心,明天一准送到,绝不会耽误了张司长的工作!”他哪敢反对,他只不过是发改委基础司民航处的一位科级办事员,但孟群生却是基础司张司长的助理,就是比起民航处的处长,还要威风一些,孟群生说张司长要过问此事,那就一定是了!
孟群生微微颔首,转而笑道:“晏市长,既然碰上了,那就一起吧,今天是中秋的团圆家宴,人多了热闹一些!”
晏治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如果能够在发改委这样的部门认识一位实权处长,那今后争取项目可就方便很多了,他就道:“能够参加孟处长的家宴,实在是求之不得啊。”
晏容朝曾毅露出感激的笑容,孟群生能如此做,都是看在曾毅的面子上。
众人就跟着领班往后走去,孟群生很看重今天的宴会,还特意定了天字号的丙子包间。
孙科长跟在后面,手里推着老孟的轮椅,等送到电梯门口,他看孟群生没说话,就推着轮椅也走了进去,心中一阵暗喜,看来孟处长并没有怎么生气啊。一会进去,自己一定要勤快点,替孟处长多挡几杯酒,要知道孟处长可是张司长眼里的大红人,靠山听说硬得很,自己要是攀上孟处长的关系,下次提拔就希望了。
谁知轮椅刚放好,孟群生道:“孙科长,你还有事吗?”
孙科长的脸立时一阵红一阵白,摆手道:“没有,没有!”
孟群生“唔”了一声,负手站在电梯里,不再搭理孙科长。
“孟……孟处长,家里的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去一块吃月饼,那……那我就先告辞了?”孙科长尴尬而又极不情愿地把手从轮椅上挪开,搓了搓,然后羞愧离开了电梯。
进了包间,众人请老孟坐了上首,然后一番谦让,各自坐定。
孟群生此时走过去,从轮椅的挂手处摘下一副卷轴,拿到曾毅的面前,道:“曾毅,大恩不言谢,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从老领导那里求了一幅字,收下吧!”
说着,孟群生打开卷轴,上面是中正平和、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侠肝义胆!
等看清楚落款处的“乔文德”几个字,晏治道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在桌上,我的乖乖,这竟然是乔老的手笔!据自己所知,乔老可是惜墨如金啊,极少赠人手笔,专门题了字送人的事情,更是听都没听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