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华佗对着何婧英身旁的侍卫勾了勾手指。
还不等侍卫动手,何婧英已经自己走到了桌旁。她从容不迫地坐下拿起筷子从面前盘子里夹起一块桂花糖藕放在嘴里。
小华佗对侍卫挥了挥手,让侍卫退了下去。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一瞬不瞬地看着何婧英。只见何婧英吃了桂花糖藕,又夹起一块火腿丝放进嘴里。明明是残羹冷炙,何婧英愣是吃得优雅。
即便何婧英幼年的生活与真正的大家闺秀有很大的区别,但她一举一动中的优雅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那些生长在骨子里的东西,是小华佗永远也学不来的。
小华佗看着何婧英的眼神,看着看着就带了些冷意。
小华佗冷冷地笑道:“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喜欢你?明明是那么不同的人。”
何婧英夹着菜的手顿了一顿,她想不出小华佗口中的“他”究竟是谁。
说完这句话,小华佗似乎头疼似的,那撑着额角的手微微颤抖。忽然之间,他蓦地站起,似乎一刻也不想待在何婧英的面前:“你就好好留在这里吧。对了郁林王之前就死在这里,你还没有好好跟他道别过吧?”小华佗冷冷地笑着:“你可得好好地跟郁林王道个别,你可要再嫁了。”
说罢小华佗走出未央宫,把门关了起来。未央宫瞬间陷入一片黑暗,阳光被悉数关在了门外。
何婧英默默地将筷子放下,冷冷地打量着未央宫。
先是萧昭业,后是萧昭文,曾经在未央宫住过的人现在都变成了崇安陵的一缕孤魂。曾经未央宫里奢华的金银玉器,也在萧鸾带兵进宫那日被带走了不少。
何婧英站起来走了两步,走道未央宫熟悉的屏风前,伸手抚过屏风的边缘。何婧英看着自己沾了灰的手指蹙了蹙眉。
宫中的宫人做事不会这么粗糙,何况他们在小华佗面前都战战兢兢地,怎么会连屏风都没擦拭干净?
除非小华佗并没有住在这里。
何婧英转过屏风,眉心不禁一跳。屏风后面,床榻之前摆着一个香案,香案的上放着一块无字的牌位。牌位前供的香还没燃尽。香案两侧的烛光,将未央宫的寝殿映成诡异的红色。床榻上摆着一整套喜服。
看来小华佗要她嫁的就是面前这个牌位供奉的人了。
但这人是谁?何婧英皱眉看着牌位。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了开来。一个人一瘸一拐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何婧英隔着屏风看不清来人。她绕过屏风,待看清楚心中一喜:“石太医!”
石斛莩穿着一身太监的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对何婧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娘娘叫我名字吧。”
那日何婧英与萧练冲出宫去时候将石斛莩留在了皇宫内,她一直在担心着石斛莩,这次进宫也抱着要找到石斛莩的想法。
这会儿见到石斛莩,何婧英心中一松,仿佛是在乌云中找到一丝亮光。
“你怎么在这里?”
石斛莩走到何婧英身旁,伸手搭在何婧英的手腕上,皱眉道:“还是没有大好,你可不要沾冷水,冷的东西也不要吃。”
说完自己又笑了笑,现在这条件,能保命就不错哪里又还能挑三拣四?石斛莩笑了笑:“老毛病又犯了。”
何婧英倒了一杯水给石斛莩:“你受苦了。”
石斛莩叹道:“皇后娘娘的事我听说了。我该去祭拜她的,可惜这宫里出不去。”
“是韶明救了你?”
石斛莩点点头:“我五日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昭阳宫的偏院里了。我也是听皇后娘娘说的。那日你们出了宫去,皇后娘娘就赶紧将我挪到了偏院。后来那个姓颜的把皇上压回了宫,宫里死了很多人。皇后娘娘就赶紧让我去了净宫。”
“净宫是脏污之地,净宫里的人都胆小,也不会有人敢多嘴。姓颜的也只清理了六宫的奴才和反抗的侍卫,净宫里反而安全。”
何婧英见石斛莩虽然受了苦,但至少是安全的心中放心了不少:“虽然苦是苦了点,但净宫里的确安全。”
王韶明这做法与当日石斛莩带着何婧英躲进冷宫时一样,都是灯下黑的道理。若那日带着石斛莩出了宫,可能在那场混乱中,石斛莩早就没了命。也算是他命中合该躲过此劫。
“我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来这里收恭桶,如果有要我帮忙的……”石斛莩讪讪地笑笑:“恐怕我什么也帮不上吧,我除了看病我什么也不会。”
何婧英温和道:“你先在净宫里呆着,等到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出去。”
石斛莩眼睛一亮:“娘娘你是说我们都有救了?”
何婧英蹙眉道:“现在只要能拦住北魏用兵,周将军同时攻城,应该能将京城拿下。周将军迟迟不动兵一是不知道京城的情况,二是担心北魏侵犯边境。如果周将军知晓六王已经跟北魏断了联系,一定会立时举兵攻城。”
“那娘娘要怎么传递消息出去,可有什么对策?”
何婧英眉头紧拧:“原本是与人约好在乱葬岗等,通过从城里运出去的尸首传递消息的,但是昨日的尸首都运去了崇安陵。”
石斛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娘娘且耐心等等,总会有办法的。”
石斛莩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娘娘,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待久了会被人看出来的,娘娘可要保重。”
“好。”何婧英将石斛莩送出门去。
石斛莩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叮嘱何婧英道:“少沾冷水啊,否则你身子好不了。”
石斛莩还是改不了这个啰哩啰嗦的老毛病。何婧英笑笑答道:“好。”
第二百七十九章 婚期
石斛莩走后,未央宫又彻底冷了下来,红烛的红光从屏风后头出来,将未央宫分隔为两个世界。
何婧英将窗户打开,窗外站着几名侍卫,见到何婧英后将目光移了开去。何婧英就这么久久地站在窗前,看夕阳西斜,再到月上眉梢。
直到窗前的侍卫换了班她仍然站在窗前。
月色下,鸦雀发出难听的叫喊,扑棱着翅膀飞到远处。金銮殿前的广场上鲜血仍未洗净,金銮殿内萧鸾的尸身,在夏日的夜晚渐渐腐败。
小华佗、拓跋勰、沈文季,这些人就像一条条毒蛇藏在黑暗里吐着蛇信子。
所有的不堪、虚伪、阴暗,这些狰狞的面孔才是这个世界本来该有的样子。
何婧英想起前朝兵败,想起自己的嫡母与前朝废帝同时死去,风云诡谲,同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重复上演。一身风骨的人在金銮殿前死去,如这些侍卫,宫人,这样的卑微之人挣扎求存。
当那些侍卫在金銮殿前一言不发地站了一夜,等待她将亲王的尸体收拾干净时,何婧英仍然觉得人心是在的。因为他们在挣扎求存的同时,用了另外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
在阴暗的泥泞之中,仍有存有人心,大概是唯一能让何婧英觉得温暖的事情。
何婧英想起萧练,汲取了阳光的力量成长的人,与这个狰狞的世界格格不入。何婧英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唇畔,仿佛那炙热的温度仍未消散一般。
萧练一定很失望吧。
何婧英笑得有些苍白。她心中有愧有不舍。可她不配留下他。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
如果她在石头城便死在那支箭羽之下,如果她在鬼蜮就沉在潭底,如果她在竹邑没有吻他,萧练就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不会受那么多伤。
这个世界没有阳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胜者会是谁。萧练那样纯澈的人,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沙场是这个世界的沙场,不是他的。
何婧英抓住窗框的手指关节微微有些发白。她若是已经死了,萧练应该会走的吧?
还有将消息传出宫去的问题,何婧英想来想去,这宫里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石斛莩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随着送恭桶的时候将消息一同传出去,将消息先传出宫,再由宫外的人送去乱葬岗或者石头城。
虽然不能保证消息能真的送达周奉叔手中,但现在看来,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一夜很快过去,清晨的阳光半明半暗地照在窗框上,又渐渐移到的未央宫的地毯上。
何婧英敲着窗框等着石斛莩来收恭桶。只是眼见阳光已经移到了未央宫的正门处,石斛莩也没有来。
等了许久,未央宫的宫门终于被敲响。何婧英赶紧起身去将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太监。何婧英皱眉看着那个太监。
那个太监小心翼翼地看着何婧英:“娘娘,我是来收恭桶的。”
何婧英心中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石……昨日来的太监呢?”
那太监一说话,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他苦着脸道:“他上吊了。近日就只有奴才一个人干活。”
何婧英脑中轰地炸响,如遭雷殛。她茫然地看着那个太监:“你说什么?”
太监被何婧英的神色吓到,一时间只敢猥猥琐琐地缩在角落。
“他人在哪?”
太监嚅嗫道:“一大早就见到他死了,已经运出去了。跟今早的恭桶一起运出去的。”
何婧英嗓音沙哑:“送哪去了?”
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我们这种人能去哪?只能扔在乱葬岗。娘娘你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送恭桶了,今日只有我一个人干活,还有很多宫要一个一个收呢。”
自那太监说过乱葬岗三个字后,那个太监剩下的话何婧英就再也听不见了。
石斛莩自尽了,葬去乱葬岗。
眼泪渐渐在何婧英眼中蓄起。何必呢?明明可以有别的办法啊。只要宫外有人愿意传消息,何必一定要死人呢?
小华佗踏着阳光走了进来,看了一眼何婧英的神情,奇怪道:“你怎么了?”
何婧英将眼泪逼回去吞到肚子里。她冷冷地看着小华佗:“你来干什么?”
小华佗阴鸷一笑:“这整座皇宫都将是我的。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
“是吗?”何婧英斜眼看了小华佗一眼:“我倒是觉得拓跋勰和沈文季心理都不是这么想的。那个位置你真的坐得上去吗?”
小华佗阴鸷地看着何婧英:“王妃,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挑拨离间?”
何婧英平淡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拓跋勰不过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南齐半壁江山,到底是谁坐上那个位置他一点也不在乎。沈文季不过是不想做天下的罪人而已。等到你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半壁江山归了北魏,到时候民怨沸腾,他再起兵讨伐,你身上的血债随随便便一条都够他把你剁成肉酱的。”
“他沈文季要等得到那一天才行!”小华佗讥讽地笑道:“金銮殿上都还坐着一个人呢,他沈文季要是想坐,我也可以送他坐上去。”
小华佗又懒洋洋地说道:“只是夏日炎热,西昌侯的尸首才放了那么几日都开始长蛆了。我刚才去看了一眼,你不知道那白色的蛆在那龙椅上爬的样子有多好看。不愧是养尊处优的人,死了长的蛆都比穷人家身上的要肥一些。”
何婧英听得一阵恶心。
小华佗见何婧英铁青着一张脸心情大好,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笺来放在桌上:“这便是婚期,你可满意?”
何婧英皱眉看了一眼,她的“婚期”在半月后。
小华佗笑意盈盈地看着何婧英:“我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还是多多照顾照顾自己吧。”
小华佗轻蔑地看了何婧英一眼,转身离去。殿门再次缓缓合上。
何婧英从桌上拿起纸笺紧紧攥在手里。
十五日,只有十五日了,不知道石斛莩的消息能不能送到周奉叔手里。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周奉叔带兵进京的那一日。
不知道萧练究竟有没有走。
第二百八十章 军情
载着尸体的板车骨碌碌艰难走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车轮时不时会陷在坑坑洼洼的泥坑里,溅得推着板车的两个侍卫一身的泥。
“真是倒了血霉了,大早上就来做这个。”说话的侍卫一脸不耐烦。
另一个侍卫小声道:“省省吧,这宫里哪天不死人啊?我倒觉得早上好,晚上不是更吓人吗?听说乱葬岗在闹鬼呢。”
“这世道,鬼都活不下去。不过你说说这个人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自杀干什么?要是放以前啊,这还是要论罪的。”
说话时板车又抖了一下,那个侍卫伸手扶了扶板车上裹着草席的尸体:“我哪知道,这个人我就见过两次的,好像是才来净宫的,可能是什么事情想不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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