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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历史 > 檀郎 > 第154节
  张郅不理他,只让府兵将那马车上的几只桶细搜。府兵们领命,推开郭维几人,上前去翻马车上的木桶都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哗”地几下,所有海产混着水,倾泻一地,院子里漫起咸腥的味道。
  我看着满地乱蹦的活鱼活虾,心里一阵肉疼。
  那些府兵细细翻检,又将空桶空筐仔细查看,却什么也没有。
  张郅在一旁看着,脸上已经露出了些异色。
  “县尉。”一个府吏走到他身旁,神色犹疑地摇了摇头。
  张郅冷着脸,片刻,道:“水!定是那些水有鬼怪,再仔细查验!”
  这时,郭维却笑出声来。
  “县尉。”他慢悠悠地开口,“这些都是海产,桶里的也全是海水。海水么,自然是咸的,县尉莫非要说小人那桶里有海水也算贩卖私盐?”
  张郅“哼”一声,道:“焉知你不是将私盐化到了海水里。”
  郭维仍道:“若是如此,那些鱼虾早就齁死了,岂可活到现在?”
  说话间,已有府兵尝了尝桶中剩余的水,向郭维禀报道:“县尉,确是海水。”
  郭维的神色即刻变得不定。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摇头。此人当真是蠢,强行嫁祸都不会。若他自己带上两包私盐来,我认也得认不认也得人,何须费尽心机找什么赃物……
  正在此时,又一个府吏匆匆走来,在张郅耳边低语两句。张郅面上即刻露出了然之色,恨恨:“怎不早说!”说罢,转向我。
  “你这馆中有地窖?”他问。
  我讶然,随后,道:“有是有,不过那都是储物之用。妾这客舍常年宾客往来,总要备些米面食材,县尉若想看,妾便打开给县尉看。”说罢,我对老钱道,“老钱,你去……”
  “不必!”张郅大手一挥,又是冷笑,“不必,我要看的可不是那些。”说罢,对身边的府吏点点头。
  府吏随即领着几个府兵,手里拿着铁锹锄头,往厨房里去。
  厨子老丁正躲在里面,见得这般阵仗,吓得跑了出来。
  “夫人,这……这是……”他手足无措地问道。
  我摇摇头,没答话,只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府兵忙碌。
  只见他们将一处闲置的灶头挖了开来,未几,忽然“哗”一声,尘土漫起。一个府兵兴奋道:“县尉!此处果然有地窖!”
  包括小莺和郭维在内,众人都露出了惊愕之色。
  张郅如获至宝,即刻走了进去。没多久,那灶台被全然扒开,他亲自领人下去搜。
  “夫人,此处怎会有地窖?”小莺睁大眼睛,小声地问我。
  此事,我倒是知道。这是老钱告诉我的。万安馆前任主人的那败家子,当年为了还债,也打起了私盐的主意,藏货的地方就是这灶台。
  可惜贩私盐也是要讲规矩的,他几次拿了货拖着不给钱,这生意也就再也没得做了,这伪装成灶台的地窖也就再也没用过。
  我心想,那给张郅出主意的人连这事都知道,想来是志在必得。可惜,我就算真的参与贩私盐,也不会像他们想的这样又傻又懒,连新的藏货点也不会备一个。
  没多久,张郅从那地窖里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脸不豫之色。
  “张县尉。”我神色惊诧,“这是怎么回事?妾在这万安馆两年,却从不知此处有个地窖。”
  张郅面色沉沉,正待说话,我突然以袖掩面,侧过头去凄然道:“妾好生命苦……想当年,妾父母双亡,夫君撒手,无依无靠,本想在这海盐县寻个安身之处,谁想,竟又是不容于人……妾孤苦无依,平日亦遵纪守法,纳税出捐,从无怨言……”
  “夫人……”小莺忙上前来。
  我借势伏在她肩上,嘤嘤抽泣:“上天何其狠心,竟要为难我一个妇人……莫非是要逼死我,方可证我清白……”
  周围一时安静,只听郭维道:“张县尉,如今灶也挖了,搜也搜了,接下来该如何?”
  张郅却道:“这馆中还大得很,待别处搜过再说。”
  我心里骂了一声,这匹夫,当真是软硬不吃胡搅蛮缠,枉我卖力演戏至此。
  正想着对策,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这是出了何事?”
  我愣了愣,不由地从小莺肩上抬眼瞥去,却见一人正从院外快步走进来,神色沉沉。
  “虞公子。”小莺一喜,忙对我道,“夫人,虞公子来了!”
  众人看到他,亦露出讶色。连张郅也不再一脸嚣张,竟是放得规矩了些,破天荒地见了礼。
  “虞公子。”他说,“在下奉县长之名,到万安馆来稽查私盐。”
  “哦?”虞公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
  我无法,只得仍以袖半掩着面,装作仍在难过的模样,低头行了个礼。
  “如此,寻得了不曾?”虞公子转向张郅,问道。
  “这……”张郅面上有些尴尬之色,道,“还不曾。”
  “张县尉。”虞公子道,“今日到此为止,请张县尉带人回去吧。”
  张郅看着他,片刻,迟疑道:“可这是县长……”
  “嗯?”虞公子冷笑:“怎么,县尉不肯”
  张郅说不出话来,片刻,露出悻悻之色,朝手下一招手,往门外离去。
  我本想跟张郅继续撒泼将他磨走,没想到这虞公子横插一脚来,倒是让我有些错愕。
  “倪夫人。”虞公子转过来看着我,“夫人受惊了,方才无事么?”
  那神色温和而关切,仿佛在等着我感激涕零。
  我瞥了瞥他身后一脸得志的阿香,心里叹了口气。
  第127章 虞氏(上)
  “妾无事, 多谢公子。”我向他行了个礼,谢道。
  虞衍, 字文长,是海盐虞家的次子。
  天下无论多么偏僻的小城,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大姓,在海盐县,虞氏就是第一大姓。
  兼第一地头蛇。
  海盐经商之风浓郁,凡大族必有经商产业, 虞氏亦不例外。海盐靠河傍海, 虞氏以江洋漕运起家,据说早年还干过些不干不净的事, 但早已洗白上岸。到前朝崩坏之时, 虞氏已是海盐最大的船商, 且城中半数的米面布匹生意都归虞氏所有。
  吴郡受战火连累甚少,虞氏经累世积聚, 渐成一方巨富。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 虞氏积累巨资之后, 致力成为豪族。
  其道有三。
  一乃置地买田。光在海盐一地, 虞氏就有良田数百顷, 而扬州别处各郡亦也有产业,说法不一。
  二乃攀附。扬州的陆氏、吴氏、徐氏等, 皆势力跨郡的名门, 虞氏与这些家族大力结交, 或以生意往来, 或是结为姻亲,关系颇密。
  三乃入仕。与别的豪族一样,此乃新贵们上升的重中之重。为此,虞氏颇为舍得,花费财力培养子弟读书,依靠各路关系,察举出仕。其中最出息的,是虞衍的叔父虞征,官至扬州郡承,别人说起海盐出身的大人物,总要先说到他。
  故而虞氏本家虽然还在经商,但势力颇大。别的不说,但说海盐县,人人都知道,侯钜能当上县长,与虞氏的提携脱不开干系。故而侯钜虽然是一县之长,但在海盐县城中,真正呼风唤雨的,却是虞氏。
  不过虞氏虽然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成为有头有脸的簪缨世家,但终究数辈从下,名下有大批产业,不可丢弃。故而虞氏子弟,大多仍是经商。而在虞善的两个儿子之中,长子出仕做了官,家中的产业便交由虞衍照管。虞衍虽是年轻,却在少年时就跟随虞善经营漕运,如今已经算得是虞府的半个东家。
  虞氏虽然家大业大,几乎能包下整个海盐县城,但也有不做的生意。比如客舍,又累人又薄利,虞氏向来不插手。故而我和虞衍,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海盐县城不大,做生意的人便算同行,总会遇到。
  我来到海盐那年的中秋,虞氏大宴宾客,连外地的主顾都请了来,声势浩大。那时,我才接手万安馆三个月,花了钱将里外修整完毕。由于前面那败家子将万安馆的名声糟蹋得太多,万安馆生意冷清。故而我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很是振奋,打听清了虞府招待宾客的主事之人是虞衍,亲自去了一趟江边的漕运码头,将虞衍拦住。
  第128章 虞氏(下)
  虞衍看了看泼得满地狼藉的鱼虾, 皱了皱眉, 道:“张郅竟这般粗鲁。”
  我说:“张县尉也不过是秉公办事罢了。”
  虞衍面色不豫。
  这时, 仆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收拾起地上的鱼来。
  郭维也动手将两条鱼扔回桶里, 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虞衍,目光中颇有意味。
  他什么意思,我自然知道。
  那掉了包的私盐还在客舍里藏着, 为免节外生枝,还须得尽快处置才是。
  但如今虞衍在此, 此事虽是要紧, 却也只好放一放。虞衍这样的人, 又主动来帮了我的忙, 对于我这样的小民来说,自然是莫大的荣幸,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敷衍打发了。
  我只好摆出感激的神色, 对虞衍道:“今夜之事,多亏了虞公子。此处脏乱,还请虞公子随妾到堂上雅间去坐。”说罢, 我让老钱等人处置后事,又吩咐小莺去准备茶水和点心, 引虞衍往前面去。
  因得张郅的惊扰,万安馆的宾客们皆有些惶惶然之色, 不少人聚在堂上议论着, 见到我, 纷纷围上来。有几个人脸上颇有些怒气,似乎想质问,但见到我身后的虞衍,倏而打住。这时,已经有人上前与虞衍见礼,就算是不曾见过虞衍的人,也听过他的名声,见得这般,皆露出诧异之色。
  我料得会是如此,心里松了口气。张郅那匹夫虽然走了,留下的烂摊子要收拾起来却也是费神,尤其是这些宾客。海盐一带民风彪悍,尤其是这些行商的人,若是安抚不周,将此事嚷嚷出去,只怕要连累万安馆的名声。故而我虽然不太想让虞衍掺和进来,但既然来了,浪费也是不好,索性借用到底。
  虞衍的面子果然了得,虽然不过神色淡淡地与几个人答了礼,但果然没有人闹事。我摆出笑脸,好言好语地让宾客们去歇息,又让阿香他们给每个宾客都送去些酒食压惊。众人得了好处,也变作一场和气,纷纷散了去。
  待得到了楼上雅间里,小莺关上门,将外面的嘈杂挡去。
  虞衍坐下时,似颇有感触:“都说经营客舍不易,想来今日这般事,倪夫人平日应付过不少。”
  我笑了笑:“世上生意皆是不易,那些宾客也不过为生计奔波之人,将心比心罢了。”
  虞衍看着我,目光微动。
  “今日在下前来,还有一事,想与夫人商量。”他说。
  我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露出讶色,道:“哦?不知何事?”
  虞衍没开口,却看了看小莺。
  我让小莺退下。
  小莺瞅着我,目光复杂又八卦,却乖乖应下,退了出去。
  “在下今日回到海盐之时,媒人来禀报了那问意之事。”门才关上,虞衍道,目光灼灼,“在下想亲自再来问问夫人。”
  我摆出羞怯之色:“此事,妾已将答话都告知了媒人。”
  虞衍道:“夫人守节之志,在下甚为敬重,然夫人已孀居数年,也该想想日后之事。夫人难道要一世孤身过活?”
  他说话时,语气温和而恳切,我瞥了瞥他的脸,只见上面泛着红晕,与平日人前之态竟是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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