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儿待字闺中,年已二十有三,仍无子弟上门提亲,老将军只有此独女,爱如珍宝,一心想将她许给知书识礼的官宦人家,而不是刀口舔血的疆场兵士,他不愿女儿有天会因此做了寡妇。
可惜提亲的人迟迟不来,到最后,老将军无奈,只得上书求皇帝赐婚。
那日朝堂之上,皇帝刚刚暗示了自己的意思,朝臣鸦雀无声,家中有适龄儿郎的大臣都低下了头,难言的尴尬和难堪中,这个为国抛洒热血的老将军眼眶通红,热血上涌,正要开口请皇帝陛下暂时搁置的时候。
杨子贤站了出来,那时他刚刚弱冠,作为杨家新一代佼佼者,为长安第一儿郎,声名已播,少有盛名,气质出众,仪表堂堂。
他不顾自己父亲快要眨瞎的眼睛,跪在满朝文武前,要求求娶老将军那个传闻粗鲁凶蛮,貌丑无盐,且比他大了三岁的女儿。
这个新妇在杨家的处境可想而知,即使老将军准备了超乎想象的聘礼,但是仍然没有为女儿赢得多余的尊重。
这样过了一年半,杨氏终于怀上一胎,却意外滑胎,那个时候,杨子贤刚刚从湖州巡视回来,杨家人甚为可惜的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杨子贤没说话,只是搭脉诊了一炷香,第二天,他便带着杨氏辞官离开了长安。此举一出,朝臣皆惊,而世家大族更是引以为耻,杨家甚至将杨氏从族谱上除名。
从此,长安少了一位太尉兼御前神医,而碧云山上多了一对神仙眷侣。
“杨氏一族瓜瓞绵绵,人才辈出,上至王候,德业相继,然而,真正称得上大成的,只有我师一位。”
司马面有所思,转头去看马车上那镂空雕莲鎏金兽纹香炉,浅淡的青烟缭绕,消散在温暖的马车中。
宁卿听得这番话,对这位大儒倒是多了十分好奇和尊仰,她转而想起方才钱一贯的话:“碧云山出来的人,各有各的规矩——却不知道王爷的规矩是什么?”
慕容昕却是一笑:“如果你真想知道,到了碧云山自然便知。”
如今他打着在北境自省的名头,倒是暂时离了京都变幻的风云,从明面转入了暗处。贵妃的密令要他静默,对这位擅长用慈母面目掩盖自己本心的母亲,他向来不置可否。
当日,他带着数人离开长安,千里迢迢去了碧云山,但是杨子贤并没有收他,有比他笨的,被收了,有比他力气小的,被收了,甚至有比他丑的,也被收了。
他想不通,独立山脚下衣不解带等了数日,终于等来了答案。
“先生有龙形之貌,却无龙顾之性。”帝王的性子,他不明白,于是继续等下去,又过了七日,山上再次来人。
这一回,他上了山,见到了他的师兄弟,先生不只一个,从狩猎到经义,均有教习。
而杨大儒一次只收三个徒弟,钱一贯,是医术,他,是治世。他很好奇,如果宁卿也拜上山去,老师会为她选择什么?
碧云学院会不会打破它的规矩,收下第一个女学生。
马队慢慢穿过了辽望无际的草原,一路向南,随着行进路途,芳草渐渐茂盛起来,杂花生树,水面初平,云脚低垂,春的气息愈发浓烈。
或许是故土的气息渐馥,司马的身体似乎渐渐好些了许多。
到了最后,慕容昕和宁卿都骑了马走在马车旁,暖风拂面,多日积存的抑郁大有一扫而空的感觉。
第9章
从寒原到水乡,这一路走过,白日渐长,黑夜日短,待到极近碧云山的西关之处,春水已绿,远山含黛,蜂飞蝶舞,烟花三月,胜景乍涌。
碧云山三面环水,山脚外有个小寨子叫落虹寨,落虹寨原本不大,只有直通通一条街道,只有附近的山民采摘些各式菌菇前来贩卖,两旁矗立着江南寻常可见的白墙灰瓦。后来,因为碧云山的名气常常有慕名而来的人在此等候,虽大多失意而返,但是对小镇的发展却有了意想不到的促进,小镇一再扩建,商贾来了,酒肆客栈来了,细绒绒的青草从石缝里面冒出来了,蛰伏多年的南国风情忽然招展起来,连围着小镇的碧落河和龙渊湖也热闹起来。
而这一切的热闹当仰仗于那高高在上,神秘的碧云学院,加之能入得碧云学院的人,都是寸有所长,故而本地对于书院的人都极为尊重。
从落虹寨要到碧云山,中间须得度过一汪深不见底的龙渊湖,传说先民时代,曾有人亲眼见过修行的长龙自此升空,因而得名。
落虹寨中水道纵横,河岸各种果树杂植,自春日采荷叶的姑娘走街串巷开始,便有调皮的孩童日日等待棵棵树上花骨朵的凋谢和青涩果子的长成,总有不小心因为贪吃的幼童噗通落尽河中,但不用担心,他们大多就势一个猛子扎下去,老远的河面冒出头来。
陡然来到这样的小寨子,舒适闲散,宁卿面上也如春风暖化一般,柔和不少,到了寨子,他们换了一身行头,打扮成求学的学子,在寨子里面的客栈歇息一夜,第二日起早前往碧云山。
店小二是个热心的,特别是看在打赏慷慨的份上,一股脑儿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全部抖搂出来:“几位公子来的巧,过两日正好是碧云山的收徒之日,山上会有夫子下来,拣选资质得当的弟子。这碧云山收弟子,从来不看出身,不问家世,只要资质出众,和求学的目的相匹配,那便有戏。否则,任你金山银山的搬来,也见不到夫子们一面。”
宁卿好奇:“可是这不是叫碧云书院吗?为何连弓~弩骑射医道木艺也有教习?”
“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外地来的。这碧云学院呐,说是个学院,那是因为他最出众的便是太学馆里那一套,可是除此之外,其他的课目也是云集齐全的。只要你有资质,有目的,那就一定有适合你的夫子。”
小二笑眯眯的说完,又上了一次茶水,在桌边徘徊,慕容昕笑了笑,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侍卫将碎银递给他,他这才连声道谢出去了。
从落虹寨出发,在寨子渡头搭船,可直接到碧云山下,那里有常年待客的驿馆,住宿倒是方便。
到了渡头,只见船只一个接着一个尽数排行,一条船上分成两排对立的雅座,前面拉了薄帘,而中间的过道上则只是竖着数根扶手的柱子,方便行人站立,在船舱往后一点,特别设置了几个宽敞些的木质座位,前面没有拉帘,想是给那些有特殊需要的路人准备的。
尽然有序,礼仪周全却又兼顾寻常路人的需求,这碧云山下的一条小小渡船便已经透出此处的不同。
宁卿等人先行上船,因情况需要,慕容昕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统共七个人,占了船上一小半位置,紧接着,又有穿着白衫支缀,带着飘巾的书生模样挤了进来,他们一路谈笑风生,上船便引得不少人注意。
待到雅座都上满了,这才开始往过道里上人,摆船的船夫吆喝着:“最后面的安稳座请留给那些晕船的老弱妇孺。”
很快,船将上满了,就在紧赶着解锚的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妇人,年轻的是个小媳妇,肚子隆起,眼下虽然披着挡风的斗篷,还是可以看出月份已经五六月了,小媳妇垂头不语,旁边站着的似乎是她的婆婆,一脸严肃,似乎刚刚训斥完自己的儿媳。
掌舵的就说:“这位大婶,这船都要开了,您要不等下趟。”
“等下趟,还不是这么挤,我们有事,紧赶着去对面,行个方便。”
掌舵的看了看那小媳妇,还有她手上拎着的小饭篓,叹口气,转身开船了。
听的船中间的人议论,原来这小媳妇的丈夫在湖对面开了一个茶寮,每日须得要家人送饭。这婆婆规矩大,即使是媳妇有了身子,还是要她日日前去,风雨无阻。
上了船,开了一会,那婆婆就在船后面的安稳座上扫视,终于停留在上面坐的一个少年上,他从上船就一直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埋头看着自己的脚,身上的衣衫穿的也不算周正,从上面看下去只能看到半张白嫩的脸。
“这个小哥,你起来让我媳妇坐下行不?她肚子里面怀了小儿郎。”她这话平铺直叙,既看不到里面的不客气,也看不到里面的客气。
然后那少年眼睛也没抬,还是低着头:“我不舒服。”
他旁边坐着的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爷,也没有起身相让的动作。
婆婆似乎没想到少年竟是这样的回答,又补了一句,话里已有了不满的味道:“小儿郎,看你也是想去碧云山的人,这么些眼睛看着,你站一下,对你身体也好,名声也好。”
少年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