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贵族公子,失去一切恩荫,在世代为奴的蛮荒之地,能有的命运,几乎昭然若揭。
想到这个弟弟,她心口一阵抽搐,这一世,只愿来得及。
军宠营寨唤作女闾,在大营西北角。
北营营寨掌事女官早早率众等在外面,欧妈妈凤眼薄唇,年约四十,眼角虽是细细的纹路,脸上风情万种,眼神深沉冰凉,总让同类生不出亲近之心。
她远远一看见朱新城等带着囚车近来,便敛眉扬唇迎了上去。
“朱副官,辛苦一路,姑娘们还有劳您的照看。内有薄酒,还请赏妈妈一个薄面,多少喝盏吧。”
她的笑容温和妥帖,对朱新城一身斑斑血迹,零落的兵士和触目惊心的伤口恍若无睹。
“不敢。”朱新城粗鲁汉子,对欧妈妈也有几分客气,连连摆手。他眼角余光瞟到宁卿的身影,腰不由自主弓了几分,脸上也不自然现出笑容,双腿仍然有些发僵,他哑着嗓子,“标下还要前去复命,谢妈妈好意。”
他每每一想到昨夜,腿肚子就开始打颤,当时劫后余生,他本是攒足了恨意和怒火要将这个女人碎尸万段,即使虞大人问起,这样的饿狼袭击为借口,不过一句死在狼腹罢了。谁能怪得了他。
他一巴掌迎面而下,面前的女子竟然后退一步避开了去,朱新城怒火滔天,随手抽出身旁兵士的长刀,步步紧逼,而面前的女子没有丝毫胆怯,她迎着他的目光,沉静的眸子是冷笑和嘲弄:“朱大人。可是打算杀了我给他们报仇?”
朱新城咬牙:“贱人,你害死了这么多人,杀你真算便宜了你。”
“朱大人,您做一个副官已经过十年了吧。”宁卿淡淡道,“这次,顺利完成任务,虽然李大人等为了保护我等,不幸惨死狼腹。但是好歹有您力挽狂澜。奴等铭感五内,将来进了女闾,必定好好讲讲朱大人的英雄事迹。”
她的话说完,朱新城的刀也没有劈下去。是啊,李德林死了,是他朱新城拼死力战,最后保护这些贱婢,做一个军械库的副官十年,资历已够,所差的可不就是这么一件战功吗?
宁卿下一句话说完,朱新城的杀意全部灰飞烟灭:“司马上官问起,奴也是要好好谢谢朱大人的。”
她竟然认识司马无情。她果然认识司马无情。
朱新城脊背一凉,难怪司马无情会问上那么一句,难怪他会出手援救。
毕竟她是宁庄臣的女儿,而大烮关于这位丞相覆灭,诸多传言都是因为他不满太子,勾结其他皇子谋立储君,这才被皇后发难,将宁妃一族尽数铲除,要不是因为宁妃算是得宠,只怕早就是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了。
皇帝的儿子就只有那么多,太子倒下,受益的可不就是老二和老三吗?
二王爷毕竟是一个宫娥庶出,虽是庶长子,名不正言不顺,三王爷就不同了,母家高族大户,盘根错节。宁庄臣倒过去,其实是最正确不过的事。
朱新城被自己的脑补吓出一身冷汗。再看向宁卿的眼神就有了些些畏惧。但是到底算个将官,他还得维护自己的尊严,当下冷哼一声:“你到是会说话,今日就留着你的小命,看你到了女闾是不是也能这么伶牙俐齿。”
他声音压低:“女闾的欧妈妈那可是拔牙的第一能手。”
宁卿微微一笑,颔首谢过:“多谢朱大人提醒。”
拔牙第一能手?宁卿眸子微眯,可不就是吗?前一世,慌乱无措的她和众女被扔在了女闾,任由欧妈妈买卖猪狗一般品头论足,珠儿不忍小姐受苦,多说了那么一句话,竟然被欧妈妈命人活生生拔掉了满口瓷牙。
女闾的第一掌事女官,从来都不用花架子的下马威。
朱新城客套两句,自去了。他和欧妈妈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自然也不会花时间来提醒她宁卿的“特殊”身份。
甚至带着隐隐一份恶毒,他到是希望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能耐,可以翻出一片天来。
欧妈妈轻轻一拍手,自有一群女婢和健壮的妇人前来,打开囚车。
车中女子胆战心惊的渐次下车,她们惊恐的目光像是猎人面前的羚羊,欧妈妈一个个默默评估每个女子的资质,通过她的目测第一轮筛选,大概哪些是需要等待将官侍奉,哪些是可以直接扔到最低等的营房中填充数目的便一目了然。
宁卿在珠儿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旁边的女眷不自觉的退了半步,立刻显出她们的突兀来。
宁卿敛眉屏气,低眉顺目的垂下脖颈,形状美好的肌肤在寒风中显出红润的手感。
一块细小的绘制刺青露出来,这是澶州女子特有习俗,未出嫁的女儿大多会在耳背脖颈处用特制胭脂绘成各种花朵,比喻含苞待放。宁卿的是一朵海棠,想是因为路途风尘,已经污浊变黑,只能隐隐看出形状。
欧妈妈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滑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她偏偏头,挡住了自己脖颈的刺青,多少年的习惯了,很难一下改变呢。
澶州,这次是哪个高族坏事了呢?
“所有人在忘忧池净身后,到新莲房来见我。”她方才还有的半分笑意,在朱新城等离开后,都化作冷酷的霜雪。
“哼,几个破房子,取个名字不伦不类,还新莲房。”浅梨在宁卿身后嘟囔。
她胆子大,早已接受身为营妓这个事实,并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心有戚戚,加上和宁卿狼群合作那夜,自认也算交上了了不得的朋友,因此难免放纵些。
宁卿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这个女子本来还以为可以收做己用,如此看来不分形势难堪大用。
她努力搜寻着记忆,但是上一世,实在没有关于浅梨的记忆。
两个粗使妇人带路,迅速往忘忧池去了。旁边两排小房子里,都有好奇的女子隔着门帘张望。
目光中有的叹息有的伤感,有的幸灾乐祸,更多的是麻木。冷冰冰的麻木。
宁卿大略扫过四周。一模一样,和记忆里面一模一样。
摇摇晃晃的简易栅栏围住一地狼狈,地上的积雪简单推出几条通道,几排简陋的木板房林立其间。因为军中行军不能携带女眷,所以女闾变成了军士唯一可以得到慰藉的地方。
而就是这小小的女闾也分了三六九等。
三个木房群里,左边是巨大的通铺,里面用各种草帘子隔成一个个小间,倘有军士前来寻欢作乐,掌事女官会命婢女点一支小小红烛,以红烛计时,一根红烛点完,一百文钱。称为烛乐房。
中间一排叫做新莲房,分为前后两隔断,前面是将官挑选女子,也是简单饮酒行乐的地方,后面是训练新人的场馆;而右面是这些营妓休息的寝房,按照恩主不同,从单间到二十几个人的通铺全部都有,名字叫做曲眠房。
在大烮,不同于有自己身份官牒的官妓,也不同于完全归属于主人的私婢,营妓大多都是犯官女眷,罪犯妻女和女俘来充当。
她们没有收入,没有自由,甚至没有赎身的可能,白日为奴为婢,夜里为娼为妓,唯一的可能便是被某个将官看中,付得赎身银两,纳为军中权宜之妾,稍得安宁,倘若这位将士移地驻防或者转为他职时,营妓不能跟随而去,那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因为,掌事女官不能放任被暂时赎身的营妓服侍他人,担心引来曾赎身将士的不满,也不可能放任其在营中养老闲住,这时候,“暴病生亡”便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