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之后,乾清宫虽然没有变成一片废墟,不过也只剩下三分之一摇摇欲坠的墙垣,火焰夹杂着滚滚的黑烟扶摇直上,宫城目线可及的范围内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和散落的砖石。成块的条石或者被炸成碎片,或者被径直掀起,原先的大殿只留下一个数尺之深的黑洞。
李过将满身灰尘、狼狈不堪的李自成搀扶起来,飞扬的尘烟让李自成咳嗽不止,险些咳出血来。等到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李自成顿时愣在了当场。
王德化早已经哭的如同一滩泥一般,他身后鼻青脸肿的陈演、魏藻德等人面色灰败,只是蜷伏于地,冲着乾清宫的方向连连叩头,额头的鲜血将厚厚的青石地面染得通红。
眼前的景象让李自成的好心情转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句从成祖年间便流传下来的祖训,绝非空口虚言。崇祯皇帝的刚烈,是李自成万万没有想到的,可以说,崇祯的死也打乱了他的一系列计划。想象中的以崇祯为要挟,使得江南、辽东传檄而定只能化作泡影。
大明皇室以独有的骄傲和刚烈,给了李自成一次沉重的反击。
忽然间,李自成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转头看了看一旁呆若木鸡的贺人龙等一干降将,派人将王德化搀扶过来,“你亲自去收敛大明皇帝的尸骨吧,以帝王之礼妥善安葬,那些殉葬的宦官,也一并厚葬了!”
“谢陛下隆恩!”王德化感喟莫名。
王德化离开之后,李自成却是找来了宋献策,“大索皇城,挖地三尺,也要将所有的前明皇室给朕找出来,不得走漏了一人,尤其是崇祯的几个儿子,他们没有跟随朱慈烺南下,那就一定还在城中,一定要将他们都找出来!”
宋献策领命,匆匆而去。
李自成又派人去找了牛金星过来,这家伙,一入北京城,便一头扎进了礼部和翰林院,找了不少前明的官员,一门心思的准备李自成的登基大典。但崇祯的死,却是让李自成一下子失去了兴致,忽然之间赶到疲乏异常。如今进了京师,虽然天下还远没有平定,不过,明朝正朔已亡,江南承平日久,朱慈烺不过是一介少年,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为今之计,便是忙里偷闲,尽快享受一下人生,才不枉这么多年的浴血拼杀。
牛金星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名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名叫胡荃,对于宫中事务熟悉的很,说话又是刻意奉迎,因此深得牛金星赏识。
李自成的意思是,乾清宫历来便是内廷之首,是历代大明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也是皇权的一大象征。如今毁于战火,总是不美,他命牛金星尽快征调工匠和民夫,对宫殿进行恢复重建。
牛金星满口答应下来。顺军中文臣寥寥,牛金星作为最早跟随李自成的重要谋臣,一门心思便放在了那个宰相的位置上。之前便在李自成面前下了不少的功夫,历陈内阁制度的弊端,一力说服李自成恢复原先的宰相制度,而他将铁定成为大顺朝的第一任国相。因此,李自成交代下来差使,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察言观色,牛金星发现李自成的兴致不是很高,久在其身边陪伴,自然知道自己这位主公在想什么。于是,连忙向胡荃使个眼色。
胡荃在宫中十余年,何等伶俐通透,当即便满面笑容的说道:“乾清宫虽然焚毁,但这大内皇宫中却是有宫殿数百,楼宇、亭台不计其数。如今已是深夜,奴婢斗胆,便在这宫中安排一处所在,服侍陛下休息一晚。也好明日里一早,陛下便可以在宫中处理国事政务!”
李自成还没有说话,一旁的刘宗敏却是哈哈大笑,“你这阉人,倒的确是个伶俐人儿,大哥,连日来弟兄们马不停蹄的攻城略地,今日好不容易杀进京师,以后这天下便是咱们兄弟的,莫不如,兄弟们都在这皇城内住下,晚间陪着大哥你好好乐呵乐呵!”
李自成听了这话,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但眼睛是飞快的掠过了一丝怒意。
牛金星却是及时捕捉到了这一点,板起面孔,却是暗暗的向刘宗敏递个眼神,“君臣规制,岂能僭越,权将军此言差矣,皇城是一国之君休寝所在,臣子岂能留宿!”
牛金星示意胡荃尽快去安排,然后便拉着一脸不忿的刘宗敏推到一边。
李岩却是眉头紧蹙,“陛下,如今社稷未定,京师还处于动荡之中,今日刚一入城,便留在宫中,未免有些不妥,臣以为……!”
李岩的话让李自成颇为不悦,但却没有表露出来,反而是打个哈哈,“林泉过虑了,如今已是夜半,朕明日里还要接见降臣,安排一应国政封赏,制定辽东和江南平定事宜,总不好现在再出城去军营就寝。现在入了京师,我大顺朝已经不是当年的义军,而是朝廷正朔,总要有个朝廷的模样,要不然,让那些降臣和百姓看到,还以为我等是畏惧天家之地,不敢轻入,未免看轻了咱们啊!”
李岩还想劝谏,李自成却是做了决断,“今日里各部将领征伐劳顿,朕便将这京师的各处府邸分赠给诸位,连日里浴血奋战,总要舒缓一下才是啊!”
当即,就在胡荃的讲解下,李自成将京师朝臣勋贵的府邸分配给刘宗敏、李岩等人,刘宗敏入住田弘遇府、李过占据了后军大都督袁佑第的府邸,田见秀得到了曹驸马府、李岩则被分配了嘉定伯周奎的府邸等等。一众将领自然是大喜过望,谢恩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去找各自的府邸,回去休整。
李自成则在胡荃的引领下,径直去到后宫某处宫殿安歇。
李岩叹息一声,旁边的杨翻凑过来,“将军,陛下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李岩愣了好一会,这才轻声说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变与不变,只在一念之间,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
……
夜幕笼罩下的京师,依然混乱嘈杂,大街小巷都有成群结队的大顺军士卒纵马而行,高声狂笑,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沉甸甸的包裹,马匹上则放置着不知从哪里劫掠而来的高门大户的女眷,笑声、哭声和惨叫声混合在一起,使得原本繁华的坊市顿时成为修罗之地。
沿街的尸身无人收拢,在这盛夏的天气,要不了多长时间,便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曹无伤警惕的从一家已经被洗劫一空的绸缎庄中摸出来,看看四下里无人,这才小心翼翼,但又迅捷无比的跑进一条黑漆漆的胡同中,这里堆满了附近百姓的垃圾,围城这么多天,哪还有人来清理打扫,气味可想而知。
臭是臭了些,但现在,这里却是安全了许多。
曹无伤奔回小巷中,从一扇破门板之后,探出几个脑袋。曹无伤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瞎子呢?回来没有?”
一名手下摇摇头,“还没有,城里如今到处是乱兵,想来还需要些时间!”
“皇姐,我饿!”躲在邢沅怀中的昭仁公主忽然开口说道。
朱媺娖却是吃了一惊,连忙掩上她的嘴巴。旁边的朱慈焕和朱慈炤虽然没有说话,但小肚子中传来的咕噜声音却是已经说明了问题。
朱媺娖却是无能为力,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女变为国破家亡的逃离之身,这种差异,到了现在她还未能适应过来。
曹无伤拍拍昭仁的小脑袋,从怀中摸出一个馒头塞到她的手中,接着又摸出几个来,分给众人,“几家店铺都被洗劫一空,我没找到点心点和饭馆,你们先将就着用些,晚一点,我再去找!”
“不!”朱媺娖脱口而出,有曹无伤在身边,她的心中还能有一些安稳的感觉,她完全不能想象,如果曹无伤出了事情,她和几个弟妹将如何是好。
“无须担心!”曹无伤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瞎子去找少爷安置在京师的人手,他们都是训练有素,不会平白死在乱兵的手中,应该是躲藏了起来,只要找到他们,咱们便有了离开京师的法子!”
“都是我们连累了你!”朱媺娖忽然幽幽的说道。
曹无伤一愣,随即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朱媺媞等三个小家伙抱着干硬的馒头啃得不亦乐乎,曹无伤便和几名亲随将随身带的水壶分给他们。看着平素里锦衣玉食的弟妹们如今却将这冷馒头当做了美食,朱媺娖心里一酸,眼泪险些滑落下来。
“大哥哥,刚刚那一声炮仗的声响好大啊!是哪里在放鞭炮?”朱媺媞还不清楚目前的出境,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曹无伤。
这个问题却是让曹无伤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朱媺娖也有征询的意思,他只得含含糊糊的说道:“是,是皇城的方向!”
朱媺媞顿时笑了起来,“一定是父皇母后让我们开心,命我们早点回家!皇姐,我们不要在这里躲猫猫了好不好,我想母后了!”
但朱媺娖的脸却是瞬间变得苍白,她很清楚曹无伤所言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悲痛和伤心就像是潮水一般袭上心头。
朱媺娖一把将朱媺媞抱在怀中,勉强压低了声音哭泣道:“小妹,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咱们,咱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