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地势之利,登州城内虽然面积不大,但历来便是商贾云集之地,吴桥兵变中,叛军血洗登州,百业凋零,就连城内百姓也逃散甚多。但自崇祯流年之后,登州城依据地利,又逐渐兴盛起来,四方商贾重新汇集到这里。
德玉商号是登州城内的老商号,虽然是分号,但生意却是蒸蒸日上。崇祯六年,再度回到登州时,也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而如今德玉商号的掌柜则是一位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据说还是秀才出身,因为在学业上再难有寸进,这才接了宗族的生意来到了登州。其人做生意也秉承信义二字,却是在这数年之中便在登州扎下根来。
八月中,新到任的登州府副总兵朱平安整顿军务,无论卫所还是水师,都在整顿范围之内,不知怎么的,便牵扯到了海贸的生意上来。一时间,登莱水师频频出动,竟是将这海面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商队连带着海盗清剿了个干干净净。
登州城内的几家大商户顿时乱了套,其中也包括德玉商号。不够德玉商号倒是损失不大,比之其他几家,德玉商号确是谈不上什么豪商巨贾,只不过有三船的从安南而来的香料和从朝鲜来的几条粮船被登莱水师查扣。
德玉商号本属山西商人开设,其主家便是榆次的常氏。如今的山西商人,声势最为显赫的莫过于山右八大家,分别是范家、靳家、两王家、田家、梁家等八大豪门,其于张家口为基地,大肆与关外满蒙进行交易,一时间成为山西商人的执牛耳者。相比较之下,常家便落了下风。
如今的登州,便有范家的晋和商号和王家的晋通商号。听闻,这次水师清剿,受损失最大,便是这两家。
好在,之后不久,都司衙门便通知各家商号,可以到衙门领取被扣押的货物。只不过要缴纳一定数量的罚金,同时明言,今后登州有关海贸必须在州府衙门和都司衙门的监督下进行。有消息称,登州也将设置市舶提举司衙门,换句话说,朝廷将对海贸生意进行监管和抽取税赋。
这对德玉商号来说问题不大,本做的便是粮食、香料以及木材的生意,朝廷抽取税赋也不过是三十取一的祖制,税负并不算高。但对于晋通商号和晋和商号来说,便无疑是灭顶之灾。
德玉商号的掌柜常耀很清楚,范家和王家的大主顾就是关外的满清和蒙古人,一直以来,两家以登州威海卫的私港为跳板,将大批的盐铁、粮食、药材送往辽东,好在这一次被查获的货物中倒没有盐铁这些禁运物资,要不然,新任的副总兵大人如何能够善罢甘休。
只是这样一来,以后这盐铁等物如何再能流出登州。要知道,这从江南搜集而来的盐铁等物要是再千里迢迢从张家口出关,那可就要大费周折了,即便是从广东、福建等地出海,那成本也要加上几倍啊!看来这以后啊,范家和王家的生意不好做了。
还没等常耀琢磨清楚这些事情,都司衙门倒是又传出了新的消息,就在登州城南,都司衙门和知府衙门整饬了数百亩的荒田,听闻誓要设置什么贸易区。以后凡是从登州出入的货物便在此处交割,也就说,内陆的商人不必出海,便可以够知道海外的货物,而来自于海外的商贾则不必再深入内陆,便可以买到大明的特产。这样一个消息让常耀的心中何止是吃惊,张家口便由这样的设置,但主导权却是在山右八家的手中,也只是向关外输出各种军用物资而已,但登州如此一来,便可立时成为大明北方的商贸重镇啊!
历来,商人的消息便是最灵通的,消息传出来不到五天,登州城内便出现了操着各种口音打探消息的各色人等。但都司衙门却是没了消息,和知府衙门一样大门紧闭,倒让众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各种猜测和流言也喧嚣尘上。
常耀久在登州,倒是有自己的消息门路,从知府衙门中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朝廷已经同意了在登州设置市舶司,如今只是在等待传旨的天使和掌管市舶司的内官走马上任了。这让常耀不禁有些激动,之前,他已经派人将消息送往山西榆次,家主常威也是欢喜异常,特意嘱咐常耀要先下手为强,动用关系先拿下几个贸易区的商铺再说,哪怕多花些银钱。
但就在常耀踌躇满志的时候,德玉商号却接到了晋和商号,范家主事范永年的请帖。
山西商人本是一家,如今山右商人风光无限,与关外联系紧密,在朝中也有权贵照应,万万不是常家这样的商贾等够得罪得起的,虽然常耀明知范家这时相邀胃不是什么好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赴约。
聚会的地点安排在登州城外范家商号一个临海的田庄内。一刀庄门处,常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小的一个田庄四周,竟然多了许多探头探脑的身影,其中不少人好像还佩戴着兵刃,看架势,好像是范家和王家的护院武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常耀忐忑的进入到田庄的后院,晋和商号的掌柜范永年和晋通商号的掌柜王衍恕已经坐在了堂上,此次邀请而来的都是在登州做买卖的山西商人,俱都是稍有规模的商号。令常耀奇怪的是,王衍恕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是普通的棉袍,山羊胡须,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晶莹的玉佩,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而且,看范永年与王衍恕的样子,倒是对此人恭敬的很。
不一会,邀请的十余个人便都到齐,范永年和王衍恕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那山羊胡子,山羊胡子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范永年这才起身寒暄了几句。
客套了几句之后,范永年并未向众人介绍那山羊胡子,反而是将话题扯到了贸易区的方面。“诸位想来已经得知,咱们登州来了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副总兵大人。这一个月,不分昼夜的在海上清剿,剿灭海盗不说,却是扣押了咱们的不少货船。原以为他不过是想分润些好处,大家兑出些银子也就是了。却没想到,他却是胃口大得很,要将海贸全部都纳入他的掌控之中,还上疏朝廷奏请设置市舶司。各位说说看,这不是卡死咱们的生路吗?”
常耀和十余个山西商人互相看看,他们这些人当中,做盐铁等违禁生意的是少之又少,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些生意一直以来都在范家和王家的掌握下,其他人纵然眼红,也没有那个实力插上一脚。如今范永年忽然说了这一番话,大家伙都是听着无比别扭。“生路?那断的可是你们范家和王家的生路,关我等何事!”
但却没人敢说出口来。山右八家与关外的关系山西人尽皆知,众人都是从山西走出来的,家眷产业都在山西老家,如果敢说个不字,恐怕要不了一个月,自己在老家的亲人和产业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设置市舶司,便意味着违禁生意便不能再在登州范围内做了,这便是范家和王家的财路被生生掐断,但现在,他们却要拉着众人一起和衙门对抗,无论是胜是败,众人也不过是平白被人利用了而已。
但众人只能沉默着点点头。
范永年却是越说越来劲,恨不得将朱平安的祖宗八代骂了一个遍,最后却是点出了此次邀请众人来的重点。贸易区需要商户入驻,山右范家和王家已经联络了从事走私海贸生意的商贾,将坚决抵制衙门的这项决定,范家还和已经远在湖光的山东总兵刘泽清联络上,将和登州的林家、莫家等土著豪强一起抵制贸易区的招商,让朱平安栽一个大跟斗。
常耀等人不由得暗暗叫苦,觉察到众人都用哀求的目光看向自己,常耀只得站出来说道:“范掌柜说的极是,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还要给鄙家主送个消息过去……!”
范永年冷冷一笑,将手一挥,“那就不必了,好叫常掌柜得知,今日在介休,我山右八家已经召集山西各家家主,便是为了说明此事!”
“范某不才,有句话要说在前边。我山西商人俱是一体,共同进退才是兴盛之道。我也奉劝诸位不要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忘了根本!要不然……!”
面对着范永年和王衍恕咄咄逼人的目光,常耀只得苦笑着拱拱手,“既然如此,那在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但凭范掌柜吩咐就是!”
其余各家的商贾也只得一一点头答应下来。
范家和王家的一句话,就让登州城内的山西商户没了念想,好端端的一条发财之路,眼见着被两家堵得死死的。常耀虽是满腹怨言,但也无可奈何。
神不守舍的回到店中,思来想去,常耀觉得还是应该禀报家主常威一声。但铺好笔墨,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家谱却来禀报,说是奉贤堂的沈名先沈先生来访。
常耀一听,顿时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