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安也没有想到崇祯皇帝居然会留下自己单独接受召见,心中不免有些七上八下。按照他和阴世纲在私下里的推断,此次立下战功,朝廷应该会授予他一名实缺,只不过兵部和内阁如今还在杨嗣昌的掌控下,难保他不会节外生枝。
所以,朱平安一早便和卢象昇通了气。巨鹿一战,卢象昇对朱平安的能力和品性大为折服,更是深感自己亏欠朱平安及其麾下良多。所以,当朱平安刚刚提及自己的顾虑,卢象昇便一口承揽下来。如果杨嗣昌敢对朱平安的任命有何干涉,卢象昇一定会对其不依不饶。再说,卢象昇此次急流勇退,已经显示出不愿再和杨嗣昌在朝堂上一争高下的态度,如果杨嗣昌再对他的部下朱平安有所动作,那卢象昇自然可以趁势反击,就算将官司打到御前也在所不惜。
但今日崇祯却是大反常态,竟然留下了朱平安自己单独召见,这其中蕴含的深意却是朱平安无法参详周全的了。
满朝文武各怀心思的从大殿上告退,陆续走过朱平安身边的时候,都投来满怀深意的一瞥。卢象昇和虎大威等人则是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朱平安。
不一会整个大殿上便显得空荡荡起来。
崇祯皇帝自下了御座,径直命怀德将朱平安领入暖阁。文武大员全部退走,但内官们却未得诏旨,自然是在御前侍候,就连曹化淳、高启潜、张云汉等人也都留了下来。
为了赶这朝会,朱平安可是一早便起身,直到上殿的时候,天光还未大亮,此时已然是饥肠辘辘,但只能强自忍耐。
约莫有一盏茶的时候,崇祯皇帝换上了一身常服,却是浆洗的有些褪色,崇祯不以为意,喝了几口茶,看看恭恭敬敬站在自己的面前的朱平安。年纪虽然不过才十七岁,但经过的战火的洗礼,整个人显得稳重成熟,更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肃杀气质飘散出来。
崇祯笑着点点头,眼睛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表的亲近意味来。曹化淳和高启潜都是在其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一看崇祯这种表情,顿时各自心中都起了变化。
“单独留下您,朕并没有别的意思。你是此次巨鹿大战的首功之臣,对你的封赏,朕思忖了多日,这才决定下来。”
“臣只是忠于王事,不敢居功!”
崇祯顿时笑了起来,“听闻你是天启二年生人,如今不过十七岁,怎地说话如此的老气横秋啊!在朕面前,不必这么拘束,朕今日难得决定清闲片刻,你便大胆回话,朕不会在意!”
“是!”
“看了这么么多奏折,但对于巨鹿之战只是大致的描述,正好今日你在这里,就不妨将整个过程为朕好好的讲述一遍!”
“是。臣遵旨!”朱平安略略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用通俗些的言语将巨鹿之战的整个过程又复述了一遍,虽然不知崇祯皇帝这是何意,但朱平安每说上一段,还是暗自在心中将下面的内容先筛选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这才娓娓道来。颇有些后世临机接受领导询问的意思。
有了后世的经验,朱平安自然是应对有方,将一场大战讲述的是高潮迭起、惨烈无比。更是着重点出了宣大所部的忠勇果敢,不惜牺牲抵御外敌的战绩。
崇祯皇帝听的是津津有味,整个暖阁中只剩下了朱平安抑扬顿挫的声音。
但在一旁的高启潜却是脸色越来越差,朱平安所讲的全是卢象昇所部如何如何奋勇杀敌,却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完全忽略了最后阶段鸡泽大军来援,这才给清军致命一击的重要情节。
高启潜耐着性子听朱平安讲述完毕,眼见着崇祯皇帝龙颜大悦,不停的拍手叫好,着实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恨意,于是赶忙插进话来。“皇爷,朱平安所述随时事实,但却略过了整个战役最为关键的一段,便是我鸡泽大军与卢督师里应外合大破敌军的部分,奴婢以为,这对鸡泽将士未免不公,朱平安心怀叵测,请皇爷明察!”
王承恩的双目微合,听到高启潜的话语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下。曹化淳却是始终恭恭敬敬的侍立在旁,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崇祯笑了笑,轻松的摆摆手,“你这奴婢,心思倒是不少,不过朕也知道兼听则明的道理,不过是想听听当日将士们的事迹而已!”
崇祯如此一说,高启潜倒是没办法再接着说下去了。
崇祯感慨了片刻,开口说道:“巨鹿一战,我大明将士奋勇杀敌,确是可歌可泣,朕意已决,传朕的旨意,着封……!“
一听此言,高启潜顿时又跳了出来,“皇爷不可,这朱平安有欺君之罪,万万不可封赏!”
崇祯皇帝一愣,看向高启潜,“这又是何意?”
王承恩心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张开双眼,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曹化淳。曹化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冲着王承恩眨眨眼睛。
但接下来王承恩却依旧闭上了眼睛,却使得曹化淳蓦然一怔。
“皇爷容禀!”高启潜索性跪到了崇祯的身前,一指朱平安,“此人乃是前南阳唐王朱聿键之子,自出生至今,都未向宗人府报备,他父子二人隐瞒此等事情,分明便是心怀不轨之意,请皇爷圣断!”
高启潜此话一出,朱平安顿时一个激灵,虽然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等私密迟早会被人知晓,但也绝没有想到会在御前面圣的时分被揭开来。
虽然慌乱,但内心的理智却在不断提醒着朱平安,此时万万不能慌乱,要不然,便有天大的祸端接踵而来。
崇祯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什么波动,只是转脸看向朱平安,“你,有何话说?”
朱平安撩起袍裾,径直跪倒在地。关于此时被揭穿的情形,朱平安不是没有想到过,作为一个谨慎的人,朱平安也曾将此事推演过无数遍,而看如今的情势,加上对崇祯此人的了解,朱平安只能赌上一把。
朱平安也没有什么可以分辨的,毕竟事实摆在那里。而有关于唐王一脉的那些个往事,现在说起来,完全是一幕宗亲内部的血脉之争,其中的残酷、无情和血腥,放至后世,绝对是一部经典的宫斗大戏。如今从朱平安这个亲历者口中说出来,更是令人倍加震撼。
万历二十四年,朱聿键的父亲朱器墭被立为唐王世子,而朱器墭的父亲正是生性暴戾的朱硕熿。万历三十四年,朱硕熿欲改立爱妾所生之子为世子,因此捏造罪名将自己的儿子朱器墭一家投入承奉司内关押。时年朱聿键刚刚四岁。
此后,一直到崇祯二年,朱器墭一家便始终处于被软禁的状态中,虽然衣食无忧,但却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自由。同年,因为身体的原因,朱硕熿唯恐自己百年之后,朝廷未必会按照自己的意思来确定唐王一脉的继承人,因此便痛下杀手,派人秘密毒杀了自己的儿子朱器墭。
也是朱硕熿自己心狠手辣,引得天怒人怨。布政使陈奇瑜得知此事后,上奏朝廷,崇祯下旨将朱聿键立为唐王世孙,并下旨申饬了朱硕熿。
心中有鬼的朱硕熿阴谋败露,一命呜呼。朱聿键便在当年继承唐王爵位。而此时,他已经二十七岁。
朱平安,便是他在随父母被幽禁期间与宫女生下的孩子。
讲到这里,朱平安已然是泣不成声,谁也没有发现,一直闭着眼睛的王承恩脸上的肌肉莫名的抽动了几下。
“罪臣的生父的确为如今囚禁在高墙之内的唐庶人。但请陛下思量,罪臣父亲这样做却是所为何来。我祖父与我父被幽禁二十三载,眼见生机不存,幸得王府内官姚少钦等一干人等的护持,这才有了罪臣的降生。罪臣父亲之所以甘冒此等欺君之罪,便是为了祖父的谆谆嘱托,要为祖父这一脉留下些许骨血啊!可怜罪臣的祖父,竟然还是没能等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
崇祯皇帝了脸色紧绷,身子已经离开了背后的锦榻,双拳攥的紧紧的,聚精会神的听着朱平安的如泣如诉。
“后来,得蒙陛下恩典,罪臣父亲被立为唐王世孙,这才有幸承继唐王一脉。因感念陛下恩德,罪臣父亲每日里都要向北叩首,拜谢陛下天恩,这一点,王府上下尽人皆知。但此时,罪臣之身份木已成舟,罪臣父亲虽有心向陛下阐明其中的心酸与无奈,但却唯恐为唐王府招来灭顶之灾,因此只能是隐瞒下来。”
“到了崇祯九年,清军入寇,袭扰京师,朝廷下旨各地勤王。罪臣父亲第一时间上疏请求进京驰援,但陛下却驳回此议。罪臣父亲唯恐京师有危,而陛下身处险地更是令他彻夜难眠。于是,他不顾上下劝谏,毅然召集护军、家奴以及青壮千人,连夜自南阳出发,入援京师,期间还与流寇以及清军恶战连场,罪臣父亲还曾亲手斩下两名流寇的首级!”
“其后,朝廷下旨,命我父班师返回封底,之后,便是削去王位,贬为庶人,至今都关押在中都高墙之内。”
朱平安猛然抬起头来,“罪臣斗胆请陛下思量,罪臣父亲唐庶人为何明知入援京师便要大祸临头,却还要一意孤行,难道不是为了报答陛下对唐王一脉的天高地厚之恩吗?”
说完,朱平安以头触地,怦怦有声。暖阁内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