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一场朝会,顷刻间演变成一出闹剧,不仅杨嗣昌始料未及,就连崇祯也是面上无光。好不容易喝止了两派官员的吵闹,崇祯气咻咻走出大殿,王承恩和怀德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长公主进殿是你这奴婢安排的?”崇祯头也不回的问道。
王承恩和怀德双双跪倒在地,口称有罪。
崇祯叹口气,倒是没有再说别的,“朕这个女儿啊,也难说是你们,就连朕也是无可奈何啊。做事是愈发的没有规矩了,传旨给皇后,令她加以斥责,以后不许再如此肆意妄为!”
崇祯的脸上弥漫着一种失望的神色,显然是对今日朝会的情景极为不满,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朕看今日弹劾杨嗣昌的人中,还有詹事府的左庶子马士奇,唉!看到他,朕就想到,想到了他的座师周玉绳,如果有他在,这局面断断不会变的如此难以收拾!”
跪伏于地的王承恩闻听此言,心头赫然一凛。
皇帝居然想到了周延儒,难道是对杨嗣昌最近的所为产生了不满吗?朱平安远在千里之外,却想到用周延儒来对付杨嗣昌,这究竟是巧合、偶发灵感还是刻意为之?
乱七八糟的念头猛然间占满了王承恩的脑海,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来审视朱平安这个孩子了。
被文武大臣搅闹了大半天,崇祯亦是有些乏了,就连杨嗣昌和贺逢圣等人的再度请见都没有允准,便回到田贵妃那里去用午膳了。
王承恩和怀恩将崇祯送到承乾宫,王承恩一把拉住怀德,“在皇爷身边尽心伺候,咱家有事情要出宫一趟!有事情立刻派人告知!”
……
朱媺娖万般不情愿的被王承恩拽出了乾清宫大殿,着急慌忙的换了衣衫,直接便奔回自己的寝宫去找已经等得心急火燎的木语菱。
一进寝殿,朱媺娖便打发走了所有的侍女和宫人,两个女孩躲进帷帐之内,叽叽喳喳了大半个时辰,木语菱这才从朱媺娖的寝宫出来,由长公主的心腹侍女领出了宫。而此时,周皇后的女官也已经奉命来到,将要带朱媺娖去接受皇后的斥责,朱媺娖顿时苦了脸。
出了宫门,木语菱还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直到身后一声低沉的咳嗽声响起。
回头一看,木语菱顿时脸色发白,冲着身后穿着灰袍的老人盈盈下拜,“父亲……!”
“长公主又召你进宫了?”木严梓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一部花白的胡须飘洒于胸前,两只丹凤眼炯炯有神,一身浆洗的有些发白的长袍,头上的网巾也有些陈旧了。但整个人身躯挺拔,即使是穿着如此简朴的衣着,飘逸出尘的气质也显得与众不同。
木语菱怯怯的点点头。
“走吧,先上车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木严梓看看宫门口的禁卫,对着女儿挥挥手。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上了车,木语菱尽量坐在了离父亲远一点的地方,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低垂着头。
木严梓老来得女,老妻又在早年亡故,对这个女儿自然是关怀备至。但越是如此,木严梓对女儿的管教却是愈发的严厉。
木语菱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哪里懂得世间的艰辛。她匆匆入宫,所为何来,木严梓心中如明镜一般。但女儿这样做,却是让木严梓更是担忧挂怀。
朱平安的真实身份,木严梓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之一,也因此,他不想自己的女儿与朱平安有任何的瓜葛。皇家宗室的无情和冷血他已经了解的太多,万万不想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陷入那个漩涡之中,到时后悔也就晚了。
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女儿显然并未把自己的谆谆教导放在心上,她的心中还是对自己的那个当初的小徒念念不忘啊!
更让木严梓头痛的事,因为自己入宫讲学,太子朱慈烺也在偶然间遇到了木语菱,竟然一见倾心。这些日子以来,太子身边的人可是没少向自己传达善意,言谈话语间也将太子的心思透露了出来,这恰恰便是木严梓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一路上,木严梓都阴沉着一张脸,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因女儿私自入宫而大发雷霆,这让木语菱更觉忐忑,但心头很快便被另一个念头占据。
晚上的时候,就是与曹无伤约定好的来取消息的时间,万一被父亲发觉了可就不妙了。不行,等会到家之后,一定要马上让心腹丫鬟到曹无伤在木府门前不远处设置的一个茶寮送个消息过去,务必要让曹无伤小心谨慎,可千万不能被父亲给发觉了。
宫里的考虑还算细致,木严梓虽是人尽皆知的大儒,但却孑然一身,在京师并没有什么产业。宫里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特意将木严梓父女安置在了承天门外后军都督府西边石碑胡同的一所小宅院中,美中不足的是,这里距离臭名昭著的锦衣卫衙门太近了,对于略有些精神洁癖的来说,心理着实有些膈应。
车马到了门前,早有下人迎上来。木府的下人不多,只有一名管家、数名家丁和几名后宅的侍女,都是宫里一应安排的。
刚下马车,木语菱战战兢兢的跟在父亲后面进了府门,却看见管家凑上来,附在父亲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木严梓犹豫了一下便走过来说道:“为父有事情要出去一下,晚饭你便自己用吧!”
木语菱顿时欣喜若狂,但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强忍着欢喜跟父亲道别。
木严梓又返身出了府门,上了马车,车夫挽个鞭花,马车径直向西走去。
北直隶河北之地狼烟四起,京师却较之前时安定了许多,除了每日里穿城而过的各地信使总叫人心惊胆战,不知道传回京师的是福是祸,生活却总算平静下来。
车马一直向西,穿过小半个京城,出了宣武门,萧家桥一带已然是车水马龙,,时近黄昏,酒肆茶楼和赌坊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马车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而过。
过了闹市口,转入祁家胡同,马车在一个偏僻的所在停下,早有人等候在这里,也不说话,只是躬身行礼,便将木严梓带进了一条小胡同,七拐八拐之后,从后门进入到一个小院子。
院子虽小,却是精致雅静,来人将木严梓引入正堂,返身而出,带上了两扇房门。院子周围的路口处,都有小贩模样的人一边叫卖,一边东张西望。
寒冬时节,夜幕总是降临的很快。屋中早已点起了两根粗如婴孩手臂的蜡烛,因此光线充足。
屋中的陈设与院中的典雅相比来说简单了许多,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便是一个烧的旺旺的火盆,使得屋中暖意融融。王承恩坐在左手边,自斟自饮。
木严梓也不说话,径直坐到了他的对面,将放在热水中浸泡的酒壶取出,自顾自的倒上一杯,却没有一饮而尽,只是手中不住的把玩着酒杯,眼光却投向这屋中的陈设。
“为何撤掉一把椅子?”
“青荷已不在,留着那椅子作甚,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对坐独饮,睹物思人,看到那椅子只是平添了愁绪!”王承恩静静的答道。
木严梓没有再说话,一仰头,将杯中酒全部倒进自己的嘴巴。“我说过,答应青荷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王承恩笑了笑,“我就被困在这皇城中,哪里也去不得,如何能去打扰到你?你却为什么还要回到京城来,莫非还放不下以前的事情?”
木严梓一时无语。
王承恩带着些戏谑的表情,静静的看着他,“你总是想躲开这世上的恩怨,可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当初青荷留下的点点滴滴,何苦呢,何苦如此的折磨自己呢?”
木严梓也不说话,一杯杯的酒液喝下去,不一会儿,脸颊上便显出了一抹酡红。
“我已经派了沈恪到平安那孩子的身边,这些年明刀暗箭的,就算他不想搀和到恩怨中,可是就凭他那个父亲,他也别想置身事外!”王承恩缓缓说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当初平安一落地,就应该让我把他抱走抚养,隐居乡间。到了今日,我木严梓会高高兴兴的把女儿交给他,看着他们开心快活的成家立业、子算满堂,也不会如此担惊受怕!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你到底为何要把孩子还留给朱聿键!”木严梓忽然间爆发了。
“你以为我想?”王承恩将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当年那段日子乱成什么样你不清楚?每天都是朝不保夕,谁能知道青荷的幼妹会去了唐王府,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身怀六甲,任我说破嘴唇她也不肯跟我离开。沈家的女人都是如此,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宁撞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青荷是为了沈家,她妹子却是为了心上人朱聿键!她愿意为了朱聿键去死,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守着自己身陷囹圄的父亲,愿意生生世世都为他朱家为鬼为奴!我一个阉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木严梓呆呆的听着王承恩如同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一般的嘶吼,却没想到眼前的这个曾如兄弟一般的朋友,如今在内宫叱咤风云的大宦官却也有如此痛断肝肠的经历和情感。
王承恩说完,双手扶着桌子站起来,双目赤红,用尽所有的力气,以一种诡异的低沉的声调对木严梓说道:“当年沈家的人都死光了,就剩下青荷的幼妹,可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却拼尽全力了要为朱家留下一条血脉。你听清楚,那孩子不仅是朱家的人,更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沈家失去的,我要帮他们拿回来,我不是想证明什么,我只是想完成青荷最后的心愿。”
王承恩两步迈到木严梓的身前,“这大明朝到如今的光景,旁人或许不知。但我王承恩却看得清清楚楚,朱平安是我和青荷最后仅剩的希望,你如果还当我们两个是朋友,就伸出手来帮我们一把,别忘了,当年你可是在青荷的面前发过誓言的!无论她做什么,你都会帮她的!”
王承恩桀桀一笑,声音透出说不出的寂寥和心酸,用手指指旁边的阴暗处,“你看,青荷也在看着你呢!”
木严梓缓缓扭过去,角落的神龛中,赫然立着一块虽然陈旧却擦拭的一尘不染的灵牌,灵牌上的字迹虽然经历了风霜的侵袭,但对于自己来说,上面的那个名字却依然散发着不可阻挡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