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下的大明宫城壮丽雄浑,红墙黄瓦、画栋雕梁,虽然散发着夺目的余晖,但就像这个迟暮的帝国一般,透出一种遮掩不住的暮气沉沉。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气喘吁吁的跑向乾清宫,边跑边打量大殿前今日当值的宦官是哪一位。直到看见殿前如雕像一般肃立的大汉将军身后的一名白净面皮的少年宦官,这才长出一口气。
来到僻静处,喘匀了呼吸,整理一下已经汗透**的服侍,骆养性这才轻手轻脚的来到少年宦官的面前。
这少年宦官圆圆的脸庞,眉毛弯曲,虽然年岁不大,却是一脸的和蔼可亲。看到骆养性过来,脸上已是透出笑容,轻轻的一弯腰算是见礼。
还没说话,骆养性已是不由分说将手中握着的温润剔透的田黄手玩塞到了少年宦官的掌中。“前日才从坊市中淘换来的,知道怀德小公公喜欢这个,特意给您留了下来。”
怀德一触手,便知价值不菲,随即笑嘻嘻的装进了衣袖中。“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眼前的小宦官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如今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的那位大太监的心腹之人,更是从内书堂中选拔出来的后起之秀,虽然目前品级不高,只是一个乾清宫的随侍,但却没人敢因此而等闲视之。
而且,这少年年纪不大,却是处事稳重异常,与宫中各有司衙门相处的极为融洽,风评极佳。简直就和他身后的那位是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一般。
“今日一早下官送进来的那本急奏陛下可曾看过了?”叙完闲话,骆养性直奔正题。
“大人说的是……?”
“便是凤阳锦衣卫千户所呈递上来的那一本!”
怀德顿时笑了,“陛下日理万机,这些天晚间也只歇息两个时辰。不过精神还是不错,心情也还好!”
“哦”,骆养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怀德的话中有话,奏折应该是还没有批阅,这便好!这便好!
话音未落,殿内便忽然响起一声怒喝,“又是凤阳!前些天刚出了一个石应诏凌虐宗室,现在可倒好,却是又出来一桩匪夷所思的奇案,一镇巡抚居然勾结鞑虏,这天下,还是大明的天下吗?”
接着便是一个声音诚惶诚恐的回答道:“主子息怒,万勿为了这些事情气坏了身体!”
一阵难捱的寂静之后,起初的那个声音又说道:“路振飞勾结鞑虏,这事确有蹊跷。奏折上面说的这个朱平安,朕看着觉得有些眼熟,大伴还记得吗?”
“回主子,八月十五,凤阳大捷,击溃流寇三万大军的告捷表章中,便有这个人的名字。据称是凤阳高墙卫百户,夜袭敌营,立下首功!”
听到这一番话,骆养性的心头一动,偷眼看看怀德,怀德却双手侍立,脸色平淡。
“看来,一旦面君奏对的话,说话一定要当心啊!”骆养性暗自提醒自己。
果不其然,很快殿内便传出了召见骆养性的旨意。
骆养性定定心神,从怀中取出一份加急奏折捧在掌中,挺身入殿。
“哈哈哈”,崇祯皇帝气极反笑,“这是在唱戏吗?两天之内,两份截然相反的奏折,这是市井之间百姓吵嘴吗?”
“锦衣卫说朱平安、路振飞勾结鞑虏,路振飞和朱平安以及凤阳文武状告锦衣卫廖永堂私通关外,生擒鞑子细作若干,还有锦衣卫诸人的口供。这让朕相信谁!”
骆养性胆战心惊的跪在阶前,根本不敢看龙案之后崇祯的脸色。这位皇帝陛下即位之后,勤政是出了名的,就连御下也是严苛至极。数年中,内阁大学士便如同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兵部尚书这个苦差事更是更迭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不少倒霉鬼为此丢了性命和前程。想想那曾经风头无两、威风八面的袁崇焕袁少保、袁督师,就是在菜市口被一刀一刀的凌迟处死,死无全尸。
锦衣卫现在就如同一只风箱中的老鼠,以前说是天子亲军,可现在,不禁文武官员和百姓照样对其恨之入骨,就连皇帝陛下都不待见这些个亲军。唉,人难做、差使难办啊!
骆养性的心中将廖永堂的八辈祖宗都骂了一个遍。有的吃、有的喝,好好过你的安逸日子不成,非要来捅这马蜂窝。刚死一个石应诏,凤阳消停了没两天,难道你就没看见当年的凤阳文武是如何的被清洗一空?居然还有闲工夫来管这些个事情。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血流成河,看来凤阳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能善了了!
想到这儿,骆养性赶忙偷眼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四十余岁的红衣宦官。却没想到那红衣宦官也正将目光投射过来,眼睛中蕴含着肯定之意,这让骆养性顿时松了一口气。
骆养性心一横,索性大胆开了口,“陛下恕罪,臣以为。中都乃国之重地,岂能容鞑子奸细在此随意出没。这次的事情一定要彻查到底,应派遣天使至凤阳将此案卷宗、人犯、人证重新堪合审验,尤其是对于与鞑子勾结的官员应当重重惩处,以儆效尤!”
崇祯点点头,骆养性的建议无疑是稳妥的。自从崇祯八年流寇洗劫凤阳之后,凤阳的元气便始终未曾恢复。也因此,崇祯才下旨令路振飞巡抚凤阳,加强兵事,整顿吏治,之后便可名正言顺的巡抚两淮。
如今,北方战局糜乱,江淮和江南是万万不可以乱起来的。
“王承恩!”崇祯将头扭向一旁的红衣宦官。“你觉得如何?”
王承恩却答非所问。“主子。皇后娘娘那边已经催问过多次了,从朝会结束,万岁爷便不得一刻清闲,时辰已经不早了,万岁爷中午只用了一点午膳,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奴婢斗胆,请万岁爷移驾坤宁宫,用些晚膳吧!”
崇祯不禁一笑。
这个王承恩虽也是潜邸出身,又是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宦官。一直以来,却始终保持着这种谨小慎微、不揽权、不专擅、不结党的状态,也真的是难能可贵,不枉自己对他信任有加。问他一句政事,却被他堂而皇之的引到别处去,虽是有些取巧,却可见此人的关心是发自肺腑。
崇祯随手将两份折子丢到龙案上,“锦衣卫是朕的亲军,如今出了岔子外官插手总是不合时宜。这样,着锦衣卫和东厂派要员至凤阳彻查通敌一案。凤阳安泰对于江淮和江南影响极大,办案时务必要谨慎异常,万不可牵扯过大,动摇了凤阳的局面!”
崇祯又想了想,“凤阳的卢九德要调任南京是吗?”
“万岁爷明鉴!”
“着司礼监下诏吧。卢九德暮气太重,呆在凤阳确实不妥,不过毕竟是先帝身边的人,送去南京养老也是不错。对了,王品在都知监如何了?”
王承恩赶忙跪下来,“王品出任都知监佥书已经两年,这两年办事还算稳妥。”
“让他走一遭吧。凤阳和皇陵的镇守中官不能空缺,就让他一肩挑起来吧!路振飞在凤阳也不容易,听说城墙已经开始重建,明年大约就能有个样子,让王品从旁协助一下,尽快将凤阳稳定下来。做得好的话,将来和路振飞一起去江淮!你一手调校出来的人,朕还是信得过的!”
王承恩语带哽咽,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奴婢代王品谢主子天恩!”
“年轻人心性不定,犯错是难免的。朕虽然忙于国政,但很多事情也瞒不过朕的眼睛,王品和怀德都是跟着你从潜邸一路来到宫里。这么多年,你一直压着他们,不外是担心他们受不住宫里某些人的挑唆,办了错事。”
崇祯叹口气,站起身,走下台阶,亲手将王承恩扶起来。“可你也不想一想。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年轻时志气高扬,谁不想搏一个前程出来。王品便是压得狠了,才有些急功近利。这两年,在都知监做些实事,人沉稳多了,是该出去历练历练了。怀德年纪还小,再留在朕身边几年,等时机合适,朕都会委以重任!”
王承恩泣不成声,“主子的恩典,奴婢一辈子都记得!万岁爷,奴婢也不是不愿意放下面这些小的出去做事,可万岁爷操劳国事,吃不好睡不好,这身边再没有些合用贴心、知冷知热的奴才伺候着,这让奴婢情何以堪啊!”
一句话,说得崇祯的眼圈也有些微红,笑着拍拍王承恩的肩膀,“你个老货,动不动就惹得朕心里也不好受!”
崇祯和王承恩两人一来一往,似乎浑然忘却了一边的骆养性。
骆养性匍匐在阶下,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众人皆道曹化淳和高启潜如何风光,可真要说简在帝心的,眼前的王承恩如果要占次席,恐怕没人敢认第一。
“看见没,片刻的功夫,手下的两大心腹宦官,王品和怀德都有了锦绣前程,看来自己这一宝还真是押对了!”骆养性暗自庆幸。
骆养性不是傻子。崇祯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透露出对路振飞的信任,锦衣卫廖永堂不管是真通敌还是假通敌,这次的黑锅是背定了。所以此行的基调等于是已经定下来了。关键是如何向曹化淳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交待。
廖永堂可是走了他的路子才升任千户的啊!
想起这些龌龊事情,骆养性顿时脑袋大了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