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拂相信,这已是刘大姑娘所能展现出的最好的一面。可惜她现在一身男装,做出这幅女儿家的娇俏,实在是万分违和。
不论台上台下,怕是除了无知小儿,都看出了她是女儿身。
余光扫过高台,将守备大人惊怒的神情收入眼中,刘拂已知这出痴女探情郎的戏码,全出自刘大姑娘一人之手。
说来也是,别说刘守备像是个慈父,就算不是,他将女儿和妓子同时送到方奇然面前的做法,也够御史参上一本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刘拂心下微叹,退开一步朗声道:“按着规矩,该是作为擂主的在下出题。”
刘三金哼道:“那你还不快出!”
听着台下的起哄声,刘拂暗自摇头,也不再摆出谦逊的姿态,直接道:“达之于己,苛求于人,何解?”
江南文风鼎盛,便是寻常百姓,但凡家中小有钱财的都会送儿孙进学,便是无意于科举,好歹也不会落得个目不识丁。
是以刘拂话一出口,下面就轰然笑开。
他们都已猜出那“刘书生”的身份,因着对贺为早有好感,已看不惯欺凌姑太太之子的守备夫人许久。虽不敢直讲守备千金的坏话,但能在此时起起哄,也可一平往日的郁气。
更何况,这位刘三金刘姑娘,也确实甚肖其母。
狭隘善妒,尖酸刻薄,实是对着母女二人的极佳形容。
刘三金小脸涨的通红,她恨恨地看了刘拂一眼,又可怜兮兮的望向高台上担任评判一职的父亲,见他面沉如水,没有丝毫要替自己出头的模样,这才收回目光。
“刘兄说什么,我没大听清。”刘三金狠瞪着刘拂,冷声道,“可是‘不求闻达于诸侯’一句?”
刘三金虽是武将家的姑娘,倒还有些学识,即便摆明了以势压人,还能先给自己递个台阶。
见刘拂含笑不语,只当对方怕了自己。忍不住抬起下巴,夸夸其谈道:“圣人说品质正直遇事讲理者,便为通达,孔明……”
刘拂摇头打断她的话,轻笑道:“刘兄听差了。”
直接无视少女的小心思,刘拂重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后,对着羞愤不已的刘三金,着重解释了一番:“在下问题中的‘达’字,所指并非显达通透,而是豁达宽容之意。”
两人目光交汇,刘拂弯弯的笑眼中,不含丝毫笑意。
她走近一步,偏头笑望着张口无言的刘三金:“推己及人是为仁,不知刘兄对此句又有何妙解?”
接连两问,无一不是直讽刘三金宽以律己,严以律人。
方才亲眼见到刘大姑娘如何轻待自家表哥,很是为贺为忿忿不平的百姓纷纷叫好。
一阵冷风袭来,刘三金微张的牙关上下磕了磕。她怯怯望着刘拂,想将目光从那双慑人的眼中收回,却发现完全由不得自己。
好歹,好歹答上一句!正在搜肠刮肚的刘三金听到身后百姓的讽笑,脸上阵红阵白。
要是表哥方才拦住她,她哪里会出如此大丑!
“达……达……”刘三金恨得咬牙,更加说不出话来。
刘拂也不逼她,微笑道:“刘兄不必紧张。”又压低声音道,“看在那十两银子的份上,便是浑说八道,我也会助你一助。”
刘三金猛地睁圆眼睛,抖地如寒风中的娇花:“我……你!”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欲与不欲,接可两全。”刘拂微退一步,转身向着台上评判者拱了拱手,“大人,学生问完,也答完了。”
她甚至还趁着这个机会,跟陪坐在末尾的徐思年与谢显眨了眨眼。
二人收到她的目光,全都失笑,心中的紧张也荡然无存。
当事人都如此轻松随意,他们还有什么好焦虑的呢。
更何况,这一局比起之前的二十八局,简直轻松简单到无法形容。
刘拂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很是恭谨有礼。
文武二长官本就互别苗头,两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又因面子上需得保持平和,所以平日里的往来也很是不少,就连百姓都认出刘三金的身份,谢知府又如何认不出?
今夜虽是十五,却月色昏沉,谢知府只当自己看不清爽。他捻须而笑,大赞刘拂品性刚正。一旁的徐同知与一干金陵文官,也都如此。
刘守备即便心疼女儿,也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也只能随了大流。
当毫无疑问的评定结果被仆侍唱报出来后,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呼声。
这已是刘拂赢的第二十九场对论。
即便台上碾压金陵众书生的少年并非本地人,但百姓们还是为难得一见的对论惊喜非常。而在这位女扮男装不知所云的刘大姑娘下台后,仅剩的四位挑战者全不是金陵水生土长的书生。
对百姓们而言,既已与自家无关,那还不如看得精彩。
是以在贺为听到仆役唱报自己的名字,起身整理衣袍时,原先对他颇有好感的群众,呼唤的名字已换成了“小刘公子”。
还未上台,声势就已先弱了一半。
贺为苦笑,望了眼表妹跑走的方向。
当看到贺为起身后,刘拂竖起手指在唇前,对着台下的观众轻轻“嘘”了一声。她放下手,含笑向众人拱手致谢。
黯淡的月色照在刘拂脸上,只衬得她愈发恬静美好,温柔和煦。
“贺兄,久仰。”
刘拂先一步拱手相迎,言行举止全部发自真心。
她看着面前二十余岁略显憔悴的青年,艰难地将这张年轻的脸,与六十年后的耄耋老翁对上。
但是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对方身上的儒雅温和,都没有丝毫变化。
谁能想到,他就是撑着这么一副病弱之躯,将闽州苦地打理的井井有条,将百寨夷族教导的有礼有节……只除了理不清自家事外,再无缺点。
“贺兄,久仰了。”刘拂感慨之后,并不给这个第一个见到“故人”放水,如同方才面对刘三金般,直指对方死穴,“小弟曾闻令慈如孟母,不知贺兄心中,慈母败子何解?”
贺为微愣,很快反应过来。他刚想说话,就被冷风激得呛咳不止。
与方才刘三金羞愤脸红不同,贺为本就带着病态苍白的脸色,越发白了。
看着贺为极不好看的气色,刘拂也收敛了三分。
不论如何,她的目的并不是将人气死在当场。
毕竟她虽不喜对方对妻儿子孙无能为力的懦弱,但也是真心佩服他于政事上的能力——若非贺为上台,刘拂还未曾想起,那看不起自家表兄一意想做左都御史夫人的刘大姑娘,最后是亲上加了亲。
好不容易止住咳意的贺为轻声道:“某不才,想先听听刘兄之言。”
这回轮到刘拂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贺为,发现以往的记忆太过根深蒂固,竟让她忘了一件事。
现在的贺为,还不是六十年后将死的老人,他还年轻,还有着奋发向上的精神,也还未娶那个糟心的表妹。
又何止是贺为呢?
刘拂的目光扫过台下的蒋存、方奇然,又滑过台上的徐思年谢显。
他们的人生,也都以站在了与她已知的“过往”所不同的拐点上。
而那个或许会改变他们一生的人,就是自己。
杏眼中溢满了晶亮的神采,刘拂对着贺为一揖,轻笑道:“多谢贺兄,让小弟开悟了。”
她的举动太过突然,不论是反应不及未曾阻止的贺为,还是台上台下的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只有刘拂自己知道,她在欢喜什么。
心中藏着个无人能知,却说不定可以影响天下的小秘密,让刘拂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感。
“人不求福则无祸,人不求利则无害,祸福相依利害相关,盲求定有弊端。吾等非生而知之者,不经教化只恐沦于不肖。”
“爱子不教,犹饥而食之以毒,适所以害之也。忍不求福”刘拂瞥一眼台上的刘守备,轻笑道,“还望贺兄多思多想,切莫重蹈……覆辙。”
贺为朗笑一声,向着知府守备等人道:“学生学识浅薄,自愿认输。”
***
不过三言两语,连胜两人。此时时间才过了一刻钟,整个对论环节也只用了个把时辰。
刘拂向着台下仅剩的三人笑道:“方兄、蒋兄、周兄,你们谁先来?”
明明是再温柔不过的笑意,却莫名让三人感受到了杀意。
面对一个兴头正高斗志昂扬的书生,最好的选择,就是顺着对方的心意。
蒋存清清喉咙壮壮胆色,大步上台。
“蒋兄,你我就不必客套了。”
刘拂的声音清冽非常,配着泠泠的月光与寒凉的夜风,让天不怕地不怕杀人不眨眼的蒋少将军抖了抖。
“你、你且问吧。”
反正他该丢的脸,已在刚才对诗时丢尽了。
更何况……蒋存利如鹰眼的目光,滑过另一边那群面如菜色的书生。更何况今夜丢人的,又不止他一个。
“那小弟便出题了。”
蒋存心中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
“正直为正,正曲为直,蒋兄如何解?”
蒋存微滞,扯起一抹干笑:“云浮莫记仇了,之前鲁莽,是为兄不是。”
刘拂笑道:“蒋兄多虑了,小弟怎会是这样的人?”
她就是这样的人。
今天的三十三场对论,前半段还是正经的论述,后半段……她已准备好了戳人心窝的刀子。
刘三金骄纵,贺为无为,蒋存鲁直,方奇然多思,周行口无遮拦。
前两者是否重走旧路她不在乎,但那三人真心与她相交,她刘云浮就算有所图谋,也要对得起这份情谊。
少将军曾因刚直不阿而被捋夺军权,若非北疆大乱只怕会一蹶不振;左都御史更因思虑过重而身体早衰,三十而立便沉疴难起,哪怕是太医院院正也无回天之力;周行查无此人,只怕是才华盖世也难抵一条毒舌……
她既知道,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再入歧途。
刘拂捏住蒋存的手腕,冷笑道:“蒋兄欲要何为?”
蒋存摸了摸鼻子:“我答不上,自要认输。”
见刘拂冷着张俏脸,蒋存想将被她握着的手藏起,又有些不敢,只得赔笑道:“今日的事,为兄真的知错了。”
微黯的月光,藏住了蒋存通红的脖颈与耳朵。
即便原来还未体会到鲁莽带来的后果,他今日是真真正正吃了个大亏,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