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顿的人说起希雅,总是带着对外族人的打量,说不清楚外面盛传的她的美貌,是因为对异域的陌生,还是出于对她身份的加持。
斐迪南随随便便就能被一个马尔多纳的寡妇勾走,似乎也更印证了这一点,异性加上异族,抛开财富和地位,她好像总是一个局外人。
界限之外的人,好奇地打量她,揣度她,这样的好奇和过分延展的幻想有时候会引发一些狂热,可如果跳过那个圈子呢?
希雅站起来。
面前的青年和少女看起来格外和谐,也许因为他们相同的背景,又或者同样的棕色头发,相似人种带来的和谐感。
好像她才不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胸腔里溢出来,希雅低下头,过分汹涌,让人困惑。
上一次这个样子是很久之前了,联想起当时的情状,殿下皱住眉头。
有外人在,又是在平民区,希雅并不想在阿索太太的女儿面前有任何节外生枝。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青年的背影上,他正在指导索菲将弓箭拉地更开一些,希雅迈开一个步子,犹豫了一下,又重新看过去。
殿下有一些不合常理的愤怒,她不明白是出于占有欲,还是出于责任心,短暂的思忖和困惑后,她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找人问一问。
希雅没有拥有过情人,并不知道情人和恋人的界限在那里,将兰泽尔看做一个宠物,固然可以理所应当地把他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但在希雅拥有毛茸茸蠢狗的年纪,也没有阻挠那只蠢狗对表姐家的爱宠屁颠屁颠地讨好。
从她的角度看,兰泽尔的手在弓箭上,不过咫尺就是少女有些颤抖的手指,希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那么,是否应该像对那只蠢狗一样纵容呢?
好像也不对,至少那只毛茸茸的蠢狗并没有爬上她的床。
希雅垂了垂眸子,感觉自己陷入一个怪圈。
维斯敦拥有情人的女贵族不在少数,有一位多年从希雅那里订购珠宝的莱茵夫人,便是个众所周知的滥情女子,她的情人排起队能从城北排到城南,争风吃醋的消息从早到晚见诸报端,可从没有见这位夫人有任何的不快和困扰。
一段新的关系,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和纠结似乎如何也少不了,和兰泽尔的关系变化的太快,希雅还没有来得及去向前辈讨教。
殿下的脚步很轻,她几乎是悄无声新地迈出了贵宾室。殿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让兰泽尔察觉自己的离开,兴许和她脸上不适合被人看到的情绪有关。
这没有什么,时刻保持别人眼中的得体和宽容也是一项自我约束。
她觉得自己今天可以去找莱茵夫人喝一杯红茶。
射箭馆原本就由老板和几个亲信经营,希雅的脚步很轻,这样一个人思索着走到楼梯,也并没有人上前询问她。兰泽尔和索菲被她留在射箭馆里,殿下忍耐住心里的不舒服,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去找莱茵夫人请教,就像每一个新手主人,都会同别的主人交流一样。
在得出结论之前,射箭馆里的那只大狗可以先自由一会。
车夫已经在门口等她,看见她一个人出来,也并没有多嘴,只是在殿下坐稳之后,尽职尽责的扬鞭。
希雅托了腮,也许下一次她还是要戴上自己的王冠,头顶上少了那件装饰物,好像整个人都少了一点底气,殿下皱了皱眉头,伸手要拿一旁的靠垫,像把她抱在怀里,这样也许会有一点安全感。
真奇怪,为什么会没有安全感?殿下的困惑有些太多了。
她疲惫地撇了撇嘴,也许可以放进一会跟莱茵夫人讨论的内容里。
然而马车外“砰”的一声响,希雅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黑影已经掀开车帘冲进来,殿下下意识地瞪圆了眼睛,在她开口呼叫之前,已经被那人猛地扑倒在软垫上。
马车的速度有所减慢,那人因为方才的奔跑,微红的脸庞上淌着汗水,青年一面喘着粗气,让人怀疑他还能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兰泽尔证明他可以。
在马车迟疑的减速里,青年吸了口气,高声冲着外面的马夫,
“是我,乔治。”确信马夫听清楚了是他的声音,将军的目光重新落在希雅的脸庞上,一寸一寸的审视。
他眼睛里有微弱的火苗,让殿下觉得被他审视过的地方,有被灼伤的疼痛。
乔治仍旧在等殿下的命令。
直到希雅平稳的声音响起来,“先回家吧。”
马夫这才调转了方向,不再往莱茵夫人的家去。
青年的眸子里有一些慌张,甚至低下头去吻她的时候,还带着小心的试探,声怕被她拒绝,好像他也知道自己越了界。可希雅这样沉静的样子,好像他方才那些有意无意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兰泽尔不知道他是希望这事会惹怒希雅,还是不会。
殿下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回应他。
青年侧过脸,讨好地啄着她的唇,像一只知道错,便刻意乖顺的犬,他的鼻尖蹭过希雅的脸颊,委屈和惶恐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但一切都因为面前这个女人而无可奈何地顺理成章起来。
他张了张口,自尊心让他克制着不说出来,然而终究没有用,将军的声音有一些含糊的颤抖,其中的波动不晓得是因为方才爆发式地奔跑,还是因为别的。
“别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殿下的眸子突然动了一下。
她的新宠物叹了口气,像所有有体温的生物一样,低落的情绪从他的呼吸里传递到陛下的皮肤。
殿下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共情能力还不错。
“真的,希雅,”他似乎陷入了回忆里,也许是六年前的维斯敦广场,被他求婚的姑娘拎起裙摆扭头就跑,也许是整整六年的孤军奋战,将军的声音从前没有过的脆弱,
“别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关于那只蠢狗,一直在西葡的王宫里,听说它实在是太老了,西葡潮湿的气候让它得了严重的关节炎,身下生满了了褥疮,希雅十七岁的时候,收到父亲的信,说有一回有女孩子带了脚铃,在王宫里跑过去,年迈的狗狗以为是希雅回来了,拖着无力的四肢也要去看。
自然不是公主。
它大概失望极了。
再后来,王室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西葡王宫的老仆人,有时候会写信告诉她,说狗狗在等她回来。
希雅盼望着那一天朗索克对她降低了戒备,她就可以回到西葡去,去见那只一直等她的狗狗。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狗狗最终还是走了。
是病死的,走的时候瘦骨嶙峋,多年的病痛将它折磨地再也等不下去了,那只狗经历了西葡王室最幸福的一段岁月,从它还是一个小奶狗时起,国王抱着它,去哄躲在被窝里闹脾气的公主。
到它走的时候,王室已经名存实亡了。
彼时希雅在维斯敦为一件波及她的丑闻焦头烂额,当她收到来自西葡王室的信件,殿下没有流泪。
因为没有时间。
再后来,她有时间了。
但她没有勇气去想。
现在希雅伸出手,她的手指落在青年的短发,迟疑了一瞬间,又轻轻拍了拍。
她以前是个差劲到底的主人,脾气坏,总是在遛狗的时候偷懒,故意吃好吃的让蠢狗眼巴巴地看。
会因为衣服被抓烂而大声吼它。
青年的蹭进她的脖颈,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殿下的眼角有一些红,过了许久,兰泽尔才听见她开口,
“我知道了,”希雅顿了顿,安抚一般地摸了摸他的肩膀,
“不会丢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