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几日见御前奉上来的茶水十分用心,莫说茶叶,就是茶具亦是精心准备的。碟子若是绿色的菊花叶,碗便恰好是绿叶上的一朵明黄色、怒放中的菊花,碗中盛的半透明的茶水,片片茶叶漂浮在其中,最上层点缀了几片黄菊花瓣。若是一套碧水碟白木兰花碗,碟子是透碧水波,碗恰好是浮在水波上面的一朵皎皎白木兰,茶水上便放了几片白色的茉莉花瓣。尔后又是牡丹、蔷薇、木兰……
今日又是一套白雪红梅。碟子正好是莹白雪花的形状,碗却是一朵迎着霜雪傲立的红梅,碗中茶水上漂浮着几朵红梅花瓣。
皇帝唤来太监总管李泉,问道:“这几日的茶水,你是亲力亲为么?花了不少功夫吧?”
李泉忙笑道:“回禀皇上,奴婢哪有这样细密的心思?这是奉茶的宫女阿雪姑娘的杰作。”
“身为朕身边首席太监,你要是没有细密的心思,该拉出去斩。”皇帝戏谑。
李泉忙点头哈腰,“奴婢该死!”
皇帝转而道:“阿雪?哪个阿雪,朕怎么没有印象?”
“皇上日理万机,当然不会去注意一个小宫女。原来奉茶的领头宫女病了,所以这回没能随驾秋狩,阿雪伶俐,是十二个奉茶宫女里头手艺最精的,心思又最缜密,于是奴才就挑了她来。”李泉尽量滴水不漏地解释。
皇帝冷笑:“只怕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或是攀亲带故的关系吧?”
“皇上您说笑了,阿雪的功夫,皇上您不也欣赏着呢吗?不然,怎么会跟奴婢说了这丫头这半会子功夫?”
皇帝伸手指了指李泉,笑道:“将阿雪宣来,朕要瞧瞧。就说到御前侍候,莫说别的。”
皇帝千好万好,独独好色了些。李泉会意,自去了,不一会儿便将钟离雪带了来。皇帝好色,偏生还假正经。钟离雪入了大帐,见他肩上搭了件外衣,正襟危坐,正全神贯注地批着上京那边快递过来的奏章。
李泉给钟离雪使了个眼色,钟离雪便悄无声息到大帐内站着,垂首侍揖,听候差遣。李泉是个察言观色的,见皇帝貌似用心朝政,实则正用余光打量钟离雪,他偷笑了一下,便退了出去。
钟离雪在皇帝的书案旁站了许久,见皇帝伸手要去拿茶,她忙将茶端了过去,皇帝的手恰巧落在了她的手上。心里涌起的是一股恶心与恨意,整个王朝覆没的血仇背在她身上,令她将那股子恶心与恨意生生咽了下去。在皇帝抬眼讶异地瞅着她时,她给了皇帝一个妩媚惹怜的笑容。这个笑容她对镜练习过成千上万遍,就为这一刻,能让皇帝惊鸿一瞥,便被摄了心魂。
皇帝果然两眼都直了。没想到李泉口中的阿雪竟是这样一个美艳无方的女子,瞪视两眼色迷迷的。
钟离雪见初战告捷,立时娇滴滴道:“皇上请用茶。”
皇帝心里琢磨着,这次秋狩,有大臣和儿子们随行,不好做得太过了,惹他们议论,便想等到回宫之日再一亲美人芳泽亦不迟,于是抽回自己搭在钟离雪手背上的手道:“你叫阿雪?”
“奴婢正是。”钟离雪将茶往皇帝近前推了推。
皇帝道:“到草原这段时日,你负责的茶水确实用心了。”
“奴婢只是尽了本分。”
这一夜,皎月中天的时候,皇帝便让钟离雪离了大帐,回到自己的帐篷。钟离雪辗转难眠,皇帝对自己若有意似无情,难道是自己媚惑的功夫不到家吗?
钟离雪第二次令皇帝刮目相看,是在蒙古王觐见皇帝的宴会上。蒙古人豪爽热情,又擅长歌舞,那日的宴会十分热闹。篝火点起来,美酒端上来,歌声笑声人语声响起来,烤肉香混杂着酒香飘荡在繁星密布的夜空下。所有人都满脸欢快,因为这样的宴会比上京城内严守君臣之礼的宴会有意思得多。
宴会上最少不了的便是酒,钟离雪司的是茶,因而今夜的任务便轻松得多,只让小太监在旁看着风炉随时备好水,宫女准备好茶具,皇帝口渴的时候,呈上去即可。别的事情有李泉操心,钟离雪便难得轻松了。
可是,钟离雪却轻松不起来。这一次秋狩,她若不能抓住皇帝的目光,回宫之后有那么争宠的嫔妃,她想成为皇帝的宠妃,继而实施她的复仇计划就更难了。
一个身穿华贵的宝石红蒙古袍子的美貌少女正端着碗酒,半跪在太子桌前唱祝酒歌。钟离雪听不懂蒙古语,自然不知道她在唱些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婉转热情。太子厚道的面庞之上,带着点儿尴尬,又带着点儿喜悦,凝神倾听。
一曲完毕,太子接过了碗,一饮而尽,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拍掌声。
坐在上位,面带微笑看着的皇帝转投对坐在侧下的蒙古王微笑着说了几句什么,蒙古王立即端起碗站起身,向皇帝行了个蒙古礼,然后仰脖喝干了碗中的酒。
这时,那个美貌的红衣少女又走到了张易辰桌边唱起了歌,腰肢轻摆,配合着自己的歌跳了简单的舞步。相比太子的热情温顺,张易辰则冷漠得多。面对少女的如火热情,他的面色始终如高原上的皑皑白雪,万古不化。淡淡然地听了一小会儿歌,就立即接过碗,像完成任务一样赶紧喝干了碗中的酒。
张易辰竟然没有任何表情,大有美女当前,却依然坐怀不乱的架势。钟离雪在心中暗暗佩服之余,又有些黯然。她知道张易辰的心里眼里可只有白云暖一人,于是,便暗暗地又对白云暖生出无限艳羡之意来。
正在钟离雪失神之际,猛听得耳边一首激扬悦耳的歌声,竟是张易辰在唱祝酒歌。唱的也是蒙古语。钟离雪吃惊不已。转念一想,张易辰南征北战,到过蒙古,会唱几句蒙古语,也没什么新奇的。一旁服侍的太监给张易辰的碗里注满了酒,张易辰的歌声伴着酒香,越发地有了魅力。他身形挺拔,眉目英豪,笑容热情中又透着不羁和散漫。他的歌声深远而嘹亮,在寂静的夜色中远远荡了开去,仿佛苍茫的天际与苍茫的草原之间只剩了这歌声似的。
那一瞬钟离雪发现自己的心底似有一根弦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旋即便有隐隐的疼痛通过血液向五脏六腑、向四肢百骸传送过去,令她整个人微微发了抖。
钟离雪错愕地调整好自己这一瞬的迷失,慌忙地将视线从张易辰身上调到了红衣少女身上,只见她脸色微红,待张易辰歌毕,婉转一笑,便伸手接过张易辰的碗,一抬脖子,便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全场都拍掌叫好。张易辰却又恢复了一脸淡漠,说了句“果真是大草原的女儿!”便洒脱地在鼓掌与欢笑声中坐回了位置上。
接下来,便是红衣少女献舞。她在地上站好了,微微弓着身子,摆出一副正在骑马的姿态,静止不动。待全场都目注着她,她便拍了拍双手,掌声清脆,继而欢快激昂的舞曲想起,少女也由静变动:俯下,仰起,侧转,回旋,弹腿,展腰……她用自己激越舒畅的舞姿展现了草原儿女特有的风情。他们是雄鹰,是骏马,是天与地的儿女。
在场的所有人开始随着曲子哼起了歌,慢慢的,掌声歌声越来越大,所有人都为场中那跳动的红色火焰而激动。她旋过太子桌边时,太子不禁一怔,紧接着也随着节奏开始打拍子。她旋过一张桌子,就点燃了一处火焰。只除了张易辰。她从他桌边旋过时,张易辰虽然也打了几个拍子,但脸上始终淡淡的。一舞即终,全场欢声雷动。红衣少女微笑着环视了全场一圈,目光稍稍在张易辰身上一顿,然后目注皇帝,右手抚胸,行了一礼。
皇帝一面伸手示意她起来,一面点着头,笑对蒙古王夸赞了少女几句,钟离雪听见皇帝其中一句话便是“虎父无犬女”。蒙古王哈哈大笑,骄傲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是蒙古公主。
钟离雪不禁黯然。同是公主,红衣少女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站在那里闪闪发光,而自己却明珠暗投,蒙满尘土。何日才能还君明珠啊?
钟离雪想及此,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她使劲提醒自己,莫忘了现在的身份,重重咬住唇,硬生生将那冲到眼眶的热泪给逼回了体内。
“娜仁高娃,”蒙古王呼唤他珍贵的女儿,“去选一匹良驹,将你最精湛的马术展示给尊贵的皇帝。”
娜仁高娃,像太阳般美丽。钟离雪听见有蒙古人将这个名字的含义翻译给太子听。钟离雪暗叹,果真是人如其名。
接下来,娜仁高娃便开始在夜幕下展示她的马术,篝火明亮的光芒映出她轻盈又矫健的身姿,她在那马上如一朵飞翔的流火。众人都看呆了,唯有钟离雪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花架子。
夜幕底下,突如而来的一声狼嚎,那骏马蓦地就受惊了,娜仁高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而受惊的骏马竟然冲着人群的方向横冲直撞而来,李泉早已大喝一声“护驾”,可是当时离皇帝最近的便是钟离雪。钟离雪不知道机遇竟来得如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