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暖换了睡衣,除了头上发饰,刚要午睡。
绿萝捧了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套簇新的衣裳,粉蓝淡紫的颜色,很是清新低调。
白云暖坐在床上,笑道:“哟,给紫藤的新衣裳做好了?”
绿萝答:“是的呢!老裁缝刚刚送来的。只是小姐你好不偏心,给梅香坞的丫鬟做新衣裳,也不给我们做新衣裳,我和红玉就算伺候你不够周到,心砚姐姐总是鞠躬尽瘁吧?也不见小姐你给心砚姐姐做新衣裳。”
“你们仨儿平常得的我的好处还少么?偏你是喂不饱的贪心鬼。”白云暖笑道。
心砚一边接了绿萝手里的托盘,呈到白云暖面前,一边啐绿萝道:“你自己想做新衣裳,别带上我和红玉,我们可不比你臭美花哨。”
绿萝不还嘴,只是吐了吐舌头笑。
白云暖伸手翻了翻那两套新衣裳,见衣料做工都考究,便满意道:“老裁缝也算尽力了,做工精致,料子也不差,却只收我二两银子,可谓物美价廉。”
心砚半跪在床前脚踏上,含了丝担忧道:“只是紫藤毕竟是个丫头,花二两银子给她做衣裳,会不会太招摇了?南湘和宝蝶的卖身钱也不过才五两。”
“穷人家的女儿都命贱,也是做父母的糟蹋了她们。不过紫藤和她们到底不一样,她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婢,这回到咱白家来,也没收咱卖身钱,换句话说,紫藤是自由之身,却到白家来做工,每月领那么点工钱,实在委屈她了。”白云暖有白云暖的心思。
心砚道:“奴婢担心的正是少夫人这头。紫藤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婢,却让小姐送她衣裳,恐少夫人知道了要多想。”
白云暖一怔,继而拿手指点了下心砚额头,“什么时候,你学了那允姑,专爱钻牛角尖玻璃心了?”
心砚遂住了嘴,白云暖又补充道:“长嫂断不是这样的人。”
紫藤站在外间,将里间一应对话听得一句不落,对白云暖的敬佩之心更加深了几分。
一时心绪激动,看听雨轩屋内一切摆设也显得分外入眼。
深吸了一口气,紫藤站在里间帘外,向里说道:“二小姐,紫藤求见。”
床上的白云暖一怔,继而喜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说着让心砚迎进了紫藤。
白云暖见紫藤进来,也不避讳,依旧穿着睡衣,青丝披肩,十分随意。见紫藤眼底依稀有泪痕,她吃惊道:“紫藤,你怎么哭了?出了什么事?”
紫藤一边拭泪,一边笑着跪到床前脚踏上,道:“奴婢只是感动,适才小姐和心砚、绿萝说的话奴婢都听到了。”
白云暖愣住,见紫藤梨花带雨一脸感动之情,便心生怜惜,嘴上却故意打趣道:“听墙根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下不为例哟!”
心砚已将托盘上的新衣裳递给紫藤,紫藤一时含泪而笑。
心砚道:“瞧你这样没见过世面似的,一副小家子气。小姐赏的,你自管领情就是。”
白云暖见紫藤迟疑着不肯接那托盘,也道:“衣裳都已经做了,横竖只有你能穿,你这样欲迎还拒的做什么?显得矫情。往后同在白府,抬头不见低头见,咱们也算一家人,今日你受了我的好处,日后回报我便是了。”
“奴婢可不可以不要这衣裳,另讨小姐的赏?”紫藤一阵纠结之后,终于怯怯向白云暖提了要求。
绿萝一旁道:“紫藤姐姐,你可过分了,这边的赏还新鲜热乎的,那边又开始讨赏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你吧!”
绿萝的玩笑话说得紫藤脸上一阵青红皂白。
白云暖瞪了绿萝一眼,绿萝悻悻然住了嘴。
白云暖便道:“你要向我讨什么赏?”
紫藤想,小姐是个热情心善的,为人大方,定不会小气那园子里的花卉,便大着胆子道:“小姐园子里石台上摆放的那些花朵,可否送几盆给梅香坞?”
一语既出,绿萝忙惊叫起来:“我说呢!竟然要来讨花,那花儿金贵得很,倭国出产的,咱们洛县何时见过这样稀奇的花卉?再说,拢共就那么几盆,被你全部讨了去,我们小姐赏玩什么?”
白云暖蹙起了眉头,心砚便啐绿萝道:“横竖有小姐做主,你聒噪什么?”
绿萝再次悻悻然住了嘴。
紫藤则热切地看着白云暖,道:“不然,小姐送一盆给梅香坞也成。”
心砚见白云暖迟疑,便对紫藤道:“你一个丫头,没事讨那盆栽做什么?再说,那绣球花是锦绣班的蓉官相公赠与小姐的,礼轻情意重,小姐怎可随意送人?”
紫藤见心砚说得有理,便也流露出为难神色。
白云暖看了心砚一眼,道:“既是蓉官送我的,我便是花的主人,我自然有权利将它转赠他人,难道你没听说过借花献佛一说吗?”
心砚点了点头便也不吭声了。
白云暖遂转而向紫藤道:“你同我讨花,可是为着你家少夫人?”
紫藤破涕为笑,心想:小姐果真是冰雪聪明的。于是重重点了点头。
“既是长嫂喜欢的,当然要选几盆送她,有道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姑嫂之间有好东西自然要一起分享。”
见白云暖如此说,紫藤忙不迭磕头道谢。
白云暖又指了指心砚手里的托盘,道:“花是我讨好长嫂的,这衣裳是我赏你的,不要混为一谈,所以你就不要推托了。”
于是,紫藤欣然受了那两套新衣裳。
白云暖又命心砚去挑了四盆大红大紫的绣球花,让小厮搬到梅香坞去,自己则安心睡了个下午觉。
※
王丽枫一觉醒来,心情烦闷,问了允姑白振轩下落,道是和温鹿鸣一起在书香堂那边随温诗任上课。
她这才慵懒地下了床,唤进丫头伺候梳洗。
南湘、宝蝶伺候着她洗漱完毕,便捧了盆子、面巾自去了,房内留下紫藤、允姑伺候王丽枫梳头。
紫藤手巧给王丽枫梳了个百花髻,生动舒美盘于头上。
允姑一边往那百花髻上插簪子,一边赞道:“还是咱紫藤丫头手巧,梳出来的发髻就跟花儿一样。”
王丽枫望着镜中自己落寞的面容,并不欢喜。梳再漂亮的发型,穿再漂亮的衣裳又如何?女为悦己者容,可是白振轩的眼中没有自己。
紫藤被允姑夸得高兴,并没在意少夫人面上的失落,她笑道:“发髻像花儿,却到底不是花儿,发髻再漂亮也是给别人欣赏的,花儿却是能让少夫人欣赏的。”
说着便挽了王丽枫的手臂向外走去。
王丽枫刚走出厢房,目光便被廊下的那几盆绣球花所吸引。那些花朵,茎长而粗,叶子肥厚,花朵成圆形,大红大紫,如火似霞。乍一看,好不热闹。
王丽枫不由自主绽开了笑容,问道:“这些是什么花?哪来的?”
紫藤引着王丽枫走到花前,道:“这些花原叫八仙花,也叫紫阳花,产自倭国,不过小姐给它们改了名字叫绣球花。”
王丽枫蹲身仔细打量这些花朵,只见每一朵大花都由许多小花挨挨挤挤堆叠而成,单看小花不过四片花瓣,毫不出众,可是抟扶成球之后,便显示出一种团结一致的力量美来。
“叫绣球花的话倒是形象得很。阿暖真是七窍玲珑,锦绣肝肠的孩子,”王丽枫说着俯头闻了闻绣球花的花瓣,发现并不香,遂道,“可惜了,这么美的花儿,却并无香气。”
“美丽与香气不能兼得,就像鱼翅与熊掌要有所取舍一样。”紫藤想了想道。
王丽枫摇头,“世上还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花儿,譬如茉莉,清丽脱俗,芳香四溢;譬如牡丹高贵华丽,芬芳无比;譬如兰花清幽雅致,暗香缕缕……想来这绣球花也是花中可怜之辈。”
说及此,王丽枫不免以花喻人,联想到自己。自己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所嫁婆家亦是门第儒雅,旁人看着无不羡慕,只道是天赐良配,只有自己才知道其间辛酸。妻子得不到丈夫宠爱,就算这段姻缘再门当户对又如何?终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允姑见王丽枫心情忽而低落,便有些怪责紫藤多事。
“这些花是怎么到咱园子里头的?”
紫藤答允姑道:“去跟二小姐求来的,因为少夫人喜欢的缘故。”
“少夫人何曾跟你说过喜欢这花了?要你巴巴的去人家面前丢人现眼?”
允姑恼得突然,紫藤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早上明明听允姑和少夫人谈论起听雨轩的这些绣球花很是羡慕,还抱怨夫人偏心,只将花搬到小姐园子里,没有分几盆到梅香坞来。这会子她好心去小姐那儿求了花来,允姑怎么反倒不领情了?
紫藤遂委屈地唤了王丽枫一声:“少夫人,我……”
“你什么?”允姑不乐意道:“你只以为你的命是托了听雨轩的福才捡回来的么?你记住了,你的主子是少夫人,不是二小姐,你有那功夫又是做菜又是炒饭的去讨好二小姐,还不如好好伺候少夫人,也不枉从小到大主仆一场。”
紫藤被允姑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心里恼火得不行,暗忖:竟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于是面上便流露了几分叛逆的颜色。
允姑见她面色不忿,又继续训斥道:“紫藤,你可记住了,你的主子姓王,不姓白!”
紫藤骨子里的逆鳞噌一下竖了起来。
“允姑,我原是为着讨少夫人欢心,却得你这般训斥,那我可要同你理论几句了!少夫人既已嫁入白家,就冠了白家的姓,我认少夫人是主子,那我的主子就姓白,不姓王!再者说了,要不是二小姐和章大少爷相救,紫藤早做了鲨鱼肚里的食料,我不感念他们救命之恩,那还能感念谁的?更何况,我兄嫂已将我的卖身契从王家领回去了,我现在是自由之身,我重回少夫人身边伺候少夫人,不是顾念从小到大一处长大的主仆之情,又是顾念什么?同是少夫人身边的奴才,少夫人好歹尊你一声奶娘,你就这般倚老卖老,作威作福的?”
紫藤杏眼圆瞪,着实把允姑惊到了。
被一个黄毛丫头长篇大论地数落,允姑又气又恼,脸上很是挂不住。
她伸手指着紫藤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丽枫此时被二人聒噪得不行,低低呵斥了一声:“你们两个够了!都是从王家出来的,这样窝里反,是要让我被人看笑话么?”
见少夫人面含郁色,紫藤一跺脚,扭身跑回耳房去。越想越委屈,少不得大哭一场。
而允姑却依旧喋喋不休郁闷不平,在王丽枫耳边道:“少夫人,你看看紫藤这丫头胆儿肥的,我不过提点她几句,她就狗急了跳墙般张嘴便咬人,依我说,这丫头还不如不回来呢!”
王丽枫烦闷地叹了一口气,睃了允姑一眼道:“奶娘,她原也为了讨好我,你同她较真,又是何苦来呢?”
“少夫人……”允姑又觉得委屈了,“我不也是为了少夫人着想吗?这些绣球花既然夫人只给了小姐,咱们却去同小姐讨要,明摆着短了自己的志气。”
“一家人,何必争什么长短。”王丽枫低得不能再低地叹了口气。
允姑还想再说些什么,王丽枫道:“奶娘,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允姑欲言又止,只好兀自弯身退下了。
王丽枫遂在廊下长椅上坐了,一手轻摇纨扇,一手轻抚斜栏,百无聊赖地看着台基上的绣球花。
白云暖和心砚在东角门边站了许久,将梅香坞内主仆三人的争执听得一字不差。
她原本踟蹰着准备折身而返了,忽见王丽枫遣走了允姑,遂也向心砚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听雨轩去,自己则一柄纨扇,悠悠荡荡走到梅香坞来。
“长嫂——”白云暖已走到王丽枫身边,福了福身子,浅笑吟吟,恭恭敬敬。
王丽枫抬头,见白云暖如花似玉立在跟前,娥眉淡扫,莲脸微匀,轻盈如物外之仙,淡雅呈天然之态。心里一边赞叹,一边起身去扶她。
“阿暖妹妹来了?快坐!”王丽枫招呼。
白云暖也不客气,径自在王丽枫身边坐了,姑嫂二人促膝而谈。
白云暖指着那台基上的绣球花道:“这绣球花共有八盆,母亲原让家人给梅香坞和听雨轩各摆四盆,孰料家人们搞混了,全送到听雨轩来。午间,阿暖去兰庭陪母亲用膳时,母亲问起,阿暖才知道是家人们送错了,所以便还了四盆给嫂嫂。只是阿暖私心留下了那些粉色的,把这些俗艳的大红大紫给长嫂,长嫂可不要同阿暖计较才好。”
白云暖轻声柔语,王丽枫心里阴霾自然若春风化雨一扫而光。
“妹妹说哪里话,你就算八盆全都据为己有,嫂嫂也没有和你抢的道理,有道是尊老爱幼,谁让我是你的长嫂,自然要多疼你一些。”
白云暖看着王丽枫人生得秀丽,性子又如此温婉宽和,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心里更加生出好感来。
她真诚地拉住王丽枫的手,道:“长嫂,你真好,哥哥能娶你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前世积福。”
王丽枫忽而眸子一黯,只怕当事人并不如此认为。
见王丽枫神色落寞,抿唇不语,白云暖知道哥哥待亏了她,便曲意讨好道:“长嫂,听闻这绣球花花期只半月,这回若谢了,需得等明年此时才有花赏,长嫂不如献诗一首吟哦一番,若何?”
王丽枫经白云暖一提议,腹内早有诗情画意涌出,但又不好高调,便谦逊道:“妹妹提议甚好,只是妹妹也是在书香中浸染过的,若要赞这绣球花,需得与我合作吟诗一首。”
“有何不可?依从长嫂便是。”白云暖爽快答应了。
于是二人盯着那绣球花看了半晌,白云暖先道:“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漫总清幽。红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白云暖吟罢,王丽枫也有了后四句,轻轻吟道:“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白云暖拍手赞道:“词意俱美,长嫂好才情。”
王丽枫不免红了脸,“阿暖妹妹取笑了,妹妹的前四句才是洪炉点雪的佳句。”
白云暖摇头,不是自谦,而是真心道:“哪及长嫂后四句字字联珠,行行贯玉来得精彩?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白云暖越细品,越觉满口生香。
二人因为互相爱才,惺惺相惜,不免都有些激动。
畅聊了半日依依不舍分开。
回到听雨轩,白云暖赶紧躲进书房,唤来心砚滴露研珠,将先前二人以绣球花为题作下的七言律诗一字不漏记录下来。
正在书房内对着宣纸上那首《咏绣球花》沾沾自喜,白振轩撩开璎珞珠帘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