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大惊失色,完全不明白萧综为何会有这样的问题。
“三载的时光,我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多少儿郎血洒他乡,为的就是能让您和陛下团聚啊!”
“陈将军,现在的我,背负着东昏侯之子的骂名,在梁国人眼里,我既不是梁国的主人,也不是梁国的臣民,只是个连累梁国丢了徐州的乱臣贼子罢了。”
他苦笑,“而在魏国人眼里,我既不是萧宝夤那样名正言顺的国君之后,身边也没有任何以齐国人自居的‘百姓’。”
“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昏聩无道的东昏侯,我要我为生父报仇、为齐国立志;我的亲叔叔在魏国,宫里所有的人都不是我的亲人,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所有的人都要在某个时刻被抛弃……”
陈庆之的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不敢相信耳边听到的宫闱秘闻。
就连马文才都吃了一惊。
他,他竟然就这么把他说出来了?
“我一生的悲剧,便始于这个谎言。”
萧综语气平静,好似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二十岁以前,宫里没有我的同胞手足,宫廷外没有我的心腹能人。”
“我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重用任何人。”
“有关于我身世的秘密就像是悬在我头上的剑,我时刻都在提防着那把剑落下的时刻。为此,我不愿亲近妻子,既不纳妾,也不生子,从不蓄养门客,为的就是他日我身份暴露。如此,我不必拖累别人,也不用肩负责任。”
他眉间的轻蹙 挥之不去的惆怅,他眼中的嘲讽依然如往日那般凌厉。
“……而我的母亲,从二十八年前东昏侯自尽的那刻起,就一直在期待着和他‘团聚’,时时劝我不必顾及她的生死。”
“我无人可用,无人可信,人单力微,只能借助利用我母亲的前朝余孽暗地里搜刮不义之财,为我他日‘落难’时的能够从容遁走留有后手。我毫无顾忌、毫无廉耻,随心所欲,旁若无人,心中充满激愤,眼里全是‘沙子’。”
“殿下,您不会是任何‘旁人’的儿子,您只会是陛下的儿子。这世上难道还有做父亲的认不出自己亲生骨肉的事情吗?”
陈庆之不可思议道:“吴贵人,吴贵人为何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啊!”
“她也只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萧综对母亲的“爱”,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东昏侯之子的那一刻起,便跟随着那道诅咒般的谎言一同消逝了。
“我的出生是她‘不贞’的污点,是她背叛了东昏侯的证据,如果不是用这样的‘身世’麻痹自己,她根本没办法在满是东昏侯和潘妃阴影的宫廷里活下去。”
“我一直在等着那把剑落下来,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那把剑会如何落下来,却从没有想过,这把剑是我自己挥下来的。”
萧综嘴角带着一抹笑意,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
那是在徐州被俘后因捆绑而落下的伤口,伤势在看押过程中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最终落下了两道狰狞的疤痕。
虽然已经有了某种猜测,但听着当事人说着有关他自己的“故事”,总是分外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百感交集。
即便是被萧综陷害差点死在山谷里的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萧综,要比在梁国的萧综可爱的多。
他曾是一个很难让人喜欢的人,过去的他总是爱用讥诮的言辞与人争锋相对,让人难以下台,虽然他很少说谎,而他难听的话语里也往往包含着旁人不愿承认的真相,可身为一位“君子”,就要有能够容纳百川的“器量”,和能够容忍他人缺点的“宽容”。
过去的他,既容不下别人,也容不下自己。
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容得下自己,也容得下别人了吗?
“殿下,既然您也知道这是个谎言,又为何不愿回去呢?陛下春秋鼎盛,您也风华正茂,此时正该是修补多年来的遗憾、以尽人伦之孝的时候啊。”
陈庆之唏嘘过后,眼中隐隐有了同情之色。
“陛下会派臣与马侍郎来到这洛阳,便没有对此事有任何芥蒂,朝中的大臣因张长史的逃回也大多知道您离国的真相,多半不会反对您归国……”
“陈将军,我造的孽实在太多了!”
萧综突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陈庆之的劝说。
打断声乍起而收,萧综又回复了平静,对着陈庆之摇了摇头:“旁人不知晓我的罪孽,我自己却知道。”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一旁默然不语的马文才,冷声道:“你可知,马文才被困绝龙谷不是个‘意外’,乃是我为了‘公报私仇’设下的死局?”
陈庆之怔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却不能向皇帝禀报,多年来都愧对这位同僚吗?
萧综将手掩入袖中,又叹:“你可知,我早知道修建浮山堰是萧宝夤为了破城而设下的诡计,却一直冷眼旁观,甚至坐收渔利?”
陈庆之亦跟着叹气。
当年浮山堰一行,本就是他去调查的。
崔廉与郦道元忘年之交,本可以是一场传唱千古的佳话,却因浮山堰之事落得个仓惶奔逃的结果。
萧综会和陈庆之说起他的“罪孽”,便是知道这位跟在父皇身边的先生,怕是最能了解他说的是什么的人。
“我常常想,像我这样不忠不孝的罪人,上天为何还要不停的给我机会,先是让我无意间戳破了精心编织的谎言,又让我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桎梏……”
“后来,我悟了。”
萧综又摩挲起手上的伤痕,有感而发。
“上天给我这样的机会,不是为了让我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让我弥补遗憾,而是让我‘中止’更大的恶,以还在梁国造下的‘业’。”
“所以,我不能回去,也不愿回去。”
终于听到了萧综说出了自己的意图,陈庆之却丝毫没有为之感动,反倒五内俱焚,甚至从蒲团上难以自抑地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这位殿下,仿佛面前这位殿下已经疯了一般。
从考县到洛阳,七千人,拖着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异国世子,他用了多少心力和人命,才能站在此处?
如今虽然已在洛阳,可是强敌环伺、内外交迫,局面危如累卵。
陈庆之并没有在魏国封王拜将的企图,哪怕北海王对他再怎么礼遇,迟早也是要分道扬镳。
他原本思忖着在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之前,趁着北海王还未在洛阳站稳脚步,随意找个理由领着萧综便回返梁国。
现在北海王既有名份又有实权,双方尚在“蜜月期”,只要能一路顺利回返,无论是陈庆之的功业,还是陈庆之的任务,都能善始善终。
可现在萧综在说什么?
他不愿回去,也不能回去?
“死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
陈庆之气喘如牛,怒目而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将拳头挥到眼前这个削瘦的年轻人身上。
他的怒火充溢胸中,可为人臣子的尊卑之感影响了他的言行,使他无法说出更“过分”的话,做出更“过分”的事来。
可一旁的马文才却没有这样的顾忌。
“你可知为了殿下您,陛下此刻怕是已经陈兵边境,随时要发动一场战争了?”
马文才的嗤笑声在斗室中响起。
“为了救您,陛下连褚向都重用了,徐之敬被点了太医令,千里迢迢随我们来了洛阳。”
他嘲讽着,“荥阳一战血流成河,埋骨在他乡的义士永远无法等到骨肉团聚的一天……”
“殿下,您的‘机会’,不是上天给的,是建立在无数人的性命之上的。”
“我不回去,战争只会发生在魏国境内,我若要回去,战火就要烧至梁国了。”
萧综不惊不怒,亦无恻然,低眉敛目念了声佛号,长叹一声。
“我在魏国数年,眼见着魏国如何因权位之争国破家亡、血流成河……”
他的目光中已然有了悲悯之色。
“胡太后与亲子夺权,毒死的宗室如同猪狗般倒在沟渠之中;尔朱荣来了,说是要替皇帝报仇,杀尽了洛阳的官员和宗室,那孟津里的血水三天三夜都没有流干净。”
“从洛阳城闻讯出城收敛尸体的公卿人家将城门都堵的水泄不通,内城中几乎人人戴孝,无数家破人亡的高门顷刻颠覆,只能携老扶幼的逃出洛阳……”
萧综在魏国这么多年,虽肉体上没有承受过折磨,但远离故乡、内外交困的尴尬,使他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
魏国的政权更迭就像是上天有意呈现在他面前的警示,一遍遍地拷打着他的内心,洛阳曾经发生的一切,都让他不寒而栗。
“为了平息连年的战乱,成年的男子被征役,无数的妇孺成为寡妇,无数的孩子变成了孤儿,洛阳内外,无论贫贱富贵,一样悲苦。洛阳尚且如此,洛阳之外呢?”
萧综摇头。
“说了不怕你们笑话,过去的我,心中只有怨怼激愤,脑中只有复国的大计。百姓在我眼中,是书本上的一个词,大臣们嘴里的一个理由,既入不得我眼,更入不得我心……”
一个注定不能登上皇位的人,一个注定不是他“故国”的国家,百姓又与他何干?
“我生于庙堂高宇之中,又长在富贵繁华之地,即使浮山堰浮尸千里,对我而言,那千万性命,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
他表情涩然。
“可现在不同,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战争的恶果,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蔓延到梁国?现在的我,君不君,臣不臣,无论要想在何处站稳脚跟,都只能用强硬的手段,最终无非是兄弟阖墙,国家动乱,小人趁机而起,胡虏趁机而入……”
望着面前两位“梁臣”,萧综又一次发出了刚开始的疑问。
“现在的我,真的适合回去吗?”
第487章 一念成佛(下)
萧综无论如何变化, 有一点却不会变化, 那就是“专断”。
这种性格说的好听是善于决断, 说的不好听就是听不进人言。一旦他做出了决定, 便很难更改。
如今也是如此,他已经态度坚定的不想回去,即便陈庆之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说服他回去。
“殿下,请您再考虑考虑吧。世上最遗憾的事, 无非是生离和死别, 两国很可能就要开始交战, 殿下身份贵重,便是藏在寺中真的出家, 又能藏多久呢?”
陈庆之想的比较实际。
“何况我们是为了救殿下而来, 殿下如果不愿回去,几千白袍军就只能一直滞留在梁国, 等候您改变决定了!”
萧综闭目不语, 显然心意已决。
陈庆之实在没辙,只能用求救的表情看向马文才, 而马文才不愿多费口舌,折身出去从廊下抱进来一个匣子。
“我离京时, 陛下没有似吩咐陈将军那般做出很多嘱托,只是委托我把这方匣子交给您。”
马文才将匣子推到萧综的面前。
“如今陈将军话已经带到, 我也该将东西物归原主了。”
说罢, 拉了拉陈庆之的衣袖, 站起身,示意该离去了。
马文才拉着陈庆之出了禅房,陈庆之脸上还是愁云密布,甚至还有些埋怨马文才。
“佛念,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殿下这是被魏国的现状吓到了,待我再好好劝劝,说不定能够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