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的回答发自肺腑,也回答的毫不犹豫。
他们希望自己的心里话,能让这位年轻的县令心中更宽慰一些、“走”得更轻松一点。
“好,好……”
梁山伯喉头哽咽,鼻端也酸楚难当,沙哑着嗓子沉声道:“你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能与诸君共事,是我梁山伯的幸运。如你等这样的品性,相信也会得到其他君子的看重……”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函,递与为首的载言。
“这是一封荐书。”
梁山伯说:“和我们同出会稽学馆的马文才如今已经入了建康国子学,成了‘天子门生’……”
他在众人的疑惑眼神中解释着。
“马文才是士族出身,才德你们也了解,如今正前途光明,是立志要成就大事之人。他之前手中缺人,一直托我引荐,但我这人行事素来谨慎,若不是品性、能力都出众者,我也不愿随便引荐……”
众人听闻这荐书是什么意思,顿时面上都露出喜色,可一想到这“荐书”实际上就是梁山伯的“托孤”之书,那喜色又一个个忽而转悲。
有几个多愁善感的,更是转过头去,用袖子拭去眼角的热泪。
宋载言接过了荐书,只觉得手中的书函有千斤重,讷讷不能语。
“我料想太守府的赏赐很快就会赐下来。我无父无母,亦没有后人,待我走后,你们料理完我的丧事,取了剩下的,一起去建康,拿着文书,去国子学寻马文才。”
梁山伯脸上带着笑意,毫无吩咐“后事”的样子,“我之前已经向马文才去了信,告知了此事,你们拿着我的荐书,必能等到好的安置。跟着马文才,比跟着我要有前途……”
“梁县令!”
几人呼道:“我等岂是趋炎附势之徒!”
“这不是趋炎附势。我看待百姓之心,与文才看待百姓之心,并无二致。我看待世道之心,与文才看待世道之心,也并无二致……”
梁山伯叹道:“但,我没有他那样的出身,也没有他那样的手段和资源,这也决定了我注定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
从一万而成百万易,从一而成一万,很多人却要走一辈子,也走不到。
彼之起点,吾之终点。
“与诸君共事,是这几月来山伯最为快意之时……”
梁山伯向堂下诸人躬身。
好几人已经哭的满脸泪痕,却只能与梁山伯含泪对拜。
待众人起身,只听得梁山伯振袖一挥,大声笑道:
“梁某既已安排好‘后事’,便请诸君随我做下最后一件痛快事!”
这一刻,梁山伯虽脸色蜡黄、嘴唇发白,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然却毫不逊色于任何士人。
“那些大族认定我不会为了百姓开仓还粮,我便放了!”
他的神色畅快至极。
“只有我将粮库里的粮还空了,才能逼着百姓从此放弃‘借粮为生’的日子。若秋收不上来粮食还官库销掉欠条,大家便一起饿死吧!”
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再也救不得任何人,也再也没有什么软心肠的县令替他们出头。
要不靠自己,就等着卖身为奴,又或饿死街头。
这等货色,救他作甚?!
“县令,不可!”
“令长,三思!”
私自开官仓,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如果不能在年底缴税之前交上粮食,这便是大罪;但如果粮食交上了,太守府又有意高抬贵手,不过就会不痛不痒罚上一罚。
“你们怕什么?我已经是将死之人!”
梁山伯的眉眼间尽是轻松之意,“我这一生,恐怕能够任我心意率性而为的时刻,唯有这段时间了。”
“哎,我只盼我的人生,能日日都如此刻才好。”
他喃喃自语着。
忽地,梁山伯在众人悲痛的目光中,抬起手臂。
“牛班头,诸位,随我放粮!”
***
鄞县中,人人都觉得梁山伯疯了。
他拖着残病之躯,核对出拖欠六族粮食时间最长、数量最多的四十户人家,派出衙中最凶猛的差吏上门催粮。
除了四户东拼西凑借到了粮食还了欠债的人家以外,其余三十六户都向官府打了借条,严明明年秋收之前奉还,否则官府将收没他们田地,差送他们服役还债。
能在这世道有田地的,家中大多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也不会没有壮丁。虽有几年水灾,可还会一次次借粮,不是懒,就是蠢,但梁山伯一棒子敲下去,该懒的不能懒,蠢的也不敢蠢。
农人的农田,就是农人的命。
在所有百姓的见证下,梁山伯和府衙的所有佐吏打开了县衙的粮库,将所有粮食都搬到了衙门口,一手拿着这三十六户的借条按数将粮食还给士族派来的管事,销毁了旧的欠条,一手让这些农户重新和官府签订下新的契约。
鄞县的粮库本就被杨勉和旧吏们假借“赈灾”之名贪墨不少,即便梁山伯下令抄了他们的家财充公,待三十六户的欠粮由官府全部替他们还清之后,也再剩不下什么粮食了。
士族在催讨欠粮,说明他们不想再借粮食与人;
官府没有了粮食,说明秋后也没有粮食再行赈灾;
一时间,收到消息的鄞县百姓们就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不但全家一起拼了命的伺候自己的田地,还自发的在农闲时间扩大沟渠、扒掉困龙堤上的残砖片瓦,甚至由壮丁们去疏通河道,希望能凭借此举度过今年可能不会泛滥的夏天。
与梁山伯刚来时的鄞县相比,此时的鄞县,宛如天壤之别。
鄞县后衙。
被梁山伯悄悄唤来的姜姓老农正欲下跪,却被梁山伯一把拉了起来。
看到梁山伯满身病气的样子,老者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唾骂了起来。
“这贼老天,怎么就不愿意让好人有好命呢?!”
“外面人都说您是放了蛟龙,被龙气伤了,所以不长命,我呸!”
他啐了一口,抹着眼泪道:
“令长放了蛟龙,蛟龙该让你长命百岁!明明是那些该杀的把您绑了,折磨了您,才伤了身子!”
梁山伯见姜老边哭边骂,哭笑不得地搀着他,反倒比他还要豁达一些。
“梁县令,您救了我们鄞县上下百姓,更是让那些好吃懒做的货醒了过来,您叫老汉来,是想要老汉干什么,您说一声,哪怕是要掉头的事情,老汉也绝不推辞!”
姜老汉拉着梁山伯的手,不停地许诺。
“哪里敢让老者掉脑袋。”
梁山伯心中实在是又感动,又惆怅,感受着对方手掌上的粗糙和温度,他缓缓开口:
“老者家中子嗣众多,想来耽误一点农事也是不要紧的。实不相瞒,在下的身子,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我无父无母,亦无后人,现在又得罪了鄞县大户,怕死后连葬身之地都被糟蹋……”
“所以,想请姜老您,带人替在下修一个坟墓。”
第258章 呕血身亡
五月十八那日, 马文才的人从吴兴到了。
和马府的人一起来的, 还有会稽太守府对他的赏赐。
梁山伯最缺少的就是人手,会稽学馆的同窗虽然能干,却大多都是书生, 在对待“刁民”这件事上, 和刚刚踏上仕途的梁山伯一样,缺乏经验。
牛班头虽然明面上向着梁山伯, 但一来梁山伯一看就命不久矣, 武班的人都想为自己留个后路,不肯卖力得罪人;二来当地大族也确实难缠,不少人还把官府当成挡人好处的恶人,真要动粗, 怕是要引起民变。
马文才派来的人一到,梁山伯如今两难的局面迎刃而解。
马文才点了的人本就是马父为马文才准备的干吏, 都是吴兴太守府的能人, 再加上外乡人插手不考虑人情问题, 办事效率自然不必多说。
梁山伯手下的佐吏看到马文才果然派人来帮着梁山伯了, 可谓又是喜,又是悲。
喜的是梁山伯确实和马文才是至交好友, 马文才也不因他是庶人身份就轻视他, 相比也不会因为他们是庶人就轻视他们,为马文才效力, 已经是当世极好的条件;
悲的是梁山伯已经是他们同辈之中少有的佼佼者, 最终也只能落得这个下场, 他们出身尚且不及梁山伯,这路日后又能走到哪里?
就在这喜悲交加的情绪中,梁山伯终于“油尽灯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去了”。
梁山伯死时,身边只有马文才派来的心腹,以及他的同窗佐吏,因为梁山伯生前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连钱都已经预备下了,又有马家的人帮忙,这后事办的很快。
这位鄞县县令病死在任上,用自己的性命为鄞县百姓博出了一个出路,有不少百姓还是感激他的。
所以梁山伯停灵在鄞县县衙的时候,有不少百姓都来吊唁。
他没有后人,替他跪送迎人的是身受他大恩的杨家小子杨厚才,以及他的同窗朋友宋载言,守灵的是马家派来的人。
杨厚才父兄皆因困龙堤而身受不幸,如今早已经做了决定,梁山伯没有子嗣,他会替梁山伯照顾坟茔,他的后人也会世世代代为他守墓,必不让他死后坟前荒草一片。
在梁山伯停灵那天,府衙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锦衣青年正是在困龙堤上哭倒的张家嫡子。
他们名义上是来吊唁的,却来意不善。
他们既不如其他来吊唁的百姓和亲朋故友那样身着麻衣、白衣,也没有带着任何吊唁之物。
那曾经将梁山伯绑在柱子上的张家子一身张扬的绯袍,径直走到梁山伯的牌位前,冷笑道:
“你倒是死的痛快,也是,搅了我们的局,还是早些死识时务。”
“张郎君,所谓人死为大……”
宋载言被张家公子气得浑身直发抖,站起身准备训斥,却被张家带来的人拉到了一边。
“来来来,让我看看梁县令的殓衣、棺里安排的可妥当。若还是几块破布,我等少不得要为梁县令添补几件衣裳上路!”
他猖狂地笑着,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让下人拉开了梁山伯的停棺。
众人何曾见过这样嚣张跋扈之人?当下一个个都惊呆了,眼睁睁地见着那棺材被拉开了一个角,露出躺在棺材里的梁山伯半张脸。
颜色青黑,面有死气,定是死了无疑。
合棺之后再开棺是大不吉利,更别说现在还是正午时候,张家人还欲再掀,却见跪在地上的杨厚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一头撞在了张家嫡子的身上。
他是种庄稼的出身,一身好力气,这一下撞的张家郎一个踉跄直接跌倒,他便顺势骑在张家郎的身上,手上还拿着拨弄烧纸火盆的火钳,此时赤着一双眼睛,手中的火钳直指张家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