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必须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否则,哪怕鄞县安宁了,日后也不会再有人愿意为民而冒险。若真这样,我便有罪与学馆,有罪与先生,也有罪与日后可能因你等而得益的百姓。”
那文书没想到梁山伯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怔在原地。
“这段时间,除了皂班的人,其他人都不要随意离开衙门。至于此地的困境,我自有计较。”
他表现的胸有成竹,也越发让其他人安心。
其余众人躬身称是,又开始讨论起春种被耽误的事情。
就在此时,门子来报,说是本地士族张、黄两家派了管事来,要见梁山伯。
“岂有此理,只不过是区区一管事,竟然要县令去见他!”
梁山伯的佐吏怒不可遏道:“此地士族之跋扈,可见一斑!”
梁山伯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让人把他的便服拿来,当场脱了自己的官服,换上便服,然后去见他们。
那两家管事正是当日宴请时抬出欠条要求官府要债的人,见梁山伯一声便服来了,表情都有些微妙。
“梁县令,你这就太过分了,我等明明是请你协助我等去要债,为何你对外张榜却是要用官府之粮替百姓销毁欠条?!”
黄家的管事性情更急躁些,见梁山伯来了,连脸面都不给就嚷了起来。
“官仓之粮又不是你家的私仓,哪怕你是县令,也没有说替百姓还就还的道理吧?”
梁山伯布置了这么久,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此时见他们来了,不卑不亢地开口解释:
“既然诸位的目的都是要还粮,那么无论是官府还还是百姓还,岂不是都是一样?只要有粮食让诸位交差,不都是皆大欢喜吗?”
“那个说我们要粮食!”
黄家管事恨声道:“你这县令,只要依言行事就是,谁让你画蛇添足的?!”
“不要粮食?”
梁山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起,装作疑惑的样子。
“诸位那日不是说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门,也实在是支持不起了么?这不是要粮,还能是要什么?”
张家那管事瞪了身边的同伴一眼。
和张家不同,黄家并不是庄园主,现在这局面,更缺人力物力的是他们家,也确实急切些,但一见面就把底漏了,让他现在倒被动了。
他斟酌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原本也想着是要他们还粮的,但想着借粮的人这么多、再加上今年还没秋收,要他们都还上可能强人所难……”
他依旧和上次一般,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所以我们和主公商量过后,本准备和令长商议,若实在还不上的,便以长工销了欠条,由官府作保签订契约便可。”
“那与我现在所作之事也并不冲突哇。”
梁山伯故作听不懂,“百姓若欠官府之粮,还不上的,便以徭役抵之。几家的主家如果缺少人手,我可做主,借调那些服徭役的人帮诸位做工,如何?”
“那怎么能一样?!”黄家的管事脱口而出:“差遣服徭役之人,可是要管水管饭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这话说的……”
梁山伯身后的文书悲愤道:“不给粮不给水,难道是要把人往死里用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姓黄的也知道自己说的过分,澄清着:“向官府调用服力役的人,还要向官府出‘过更’的钱,加上管水管饭,这不是两份花费吗?”
“可是你说的前提是官仓已经替百姓还了债务了,百姓与你等两不相欠,他们欠的是官府,所以他们替你们干活,当然是你们给官府花费啊!”
几位佐吏奇怪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几人你几句他几句,说的黄家管事脑仁子都痛,原本有的一肚子理都被“你欠我我欠你”弄晕了,一时讷讷不能再言。
“请教这位管事,我如此处置究竟有什么不对?”
见情况有些僵住,梁山伯哭丧着脸,将一个一心想要替士族办好事却办砸了的懦弱县令表现的淋漓尽致。
见此人还算“上道”,张家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梁山伯说:“梁县令,借一步说话……”
大概是太瞧不起梁山伯的势力,轻视太甚的缘故,张家的管事语气中满是颐气指使,将几家为什么急着“收尾”的原因隐隐点了一些。
原来那术士指点几家修“困龙堤”时,曾指出这地方格局太小,即使困住了蛟龙,几家分了之后也得不到多少“龙气”,只有借龙气引来更多的蛟龙,才能让几家“一飞冲天”。
而“增幅”的办法也很容易。一开始几家修建的那三道“困龙堤”只是截住水流,让水改道不淹没那块“龙地”,等困住之后,再修建六段堤坝,将那三段困龙堤连接起来,让那块地变成“飞地”。
飞地一成,此谓“九龙墟”,便可逆天改运。
只是鄞县士族的实力毕竟不能和山阴、上虞这样的大族比,修建这么大的拦河堤需要不少的人手,他们这几年都在想办法募集人手,可有几段却迟迟无法修好,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借粮的百姓身上。
对于士族来说,用这种方法增加“荫户”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一旦签订了卖身契约,这些人又失去了土地,只能认命为他们修建河工以求赎身,不需要他们死命催工,他们就能成为最积极的劳力。
但若只是服徭役,服役的力士们都是自由之身,名义上也是为官府服役而不是为私人卖命,就不能严苛太过。
他们要在水涨之前修好九龙墟,当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哪里肯等梁山伯这么慢慢“要债”?
送走了张、黄两家的管事,梁山伯用言语稳定住他们,口中承诺一定想办法“弥补错误”,等转过身,面色却难看至极。
他原本就怀疑他们现在就放弃收网的目的,现在倒说的通了。
可明白了,心中的沉重却越甚。
回到书房里,梁山伯坐在案后定定出神,半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
他摩挲着书信上马文才亲笔写的“已被救出,送往上虞梅山别院”几个字之后,默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来人,备驴!”
“我要去趟上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来人,备驴!
梁山伯:(悲愤)为什么他们都是备马,到我这就是备驴?!
傅歧:(疑惑)你得先擅长骑马吧?
马文才:(疑惑)你得先有马吧?
徐之敬:(疑惑)你得先养得起马吧?
祝英台:(疑惑)这南方的丘陵地得跑得起马吧?
梁山伯:(捂脸)扎心了阿喂……
第244章 水涨船高
“我们已经过了利成, 再往上就是晋陵……”
船舷旁,马文才指着运河两岸的土地,向众人描述着现在正处在的方位。
走水路虽然平稳安逸, 可最大的缺点恰巧就是太过安稳。
再好的风景一日日这么看下来也看的疲乏, 更别说人身处河道之中,除了经常航行的老船夫, 看着这并无二致的两岸, 常常会产生今夕何夕之感。
傅歧和徐之敬、马文才去年才从这条水路去过浮山堰, 已经很是适应了,然而无论是褚向还是孔笙都是不经常出门的人,体格也不健硕,时间一长, 都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
因为黑衣人之袭, 马文才原本还以为褚向是隐藏了实力,其实身怀武艺,可看着他现在走在船上脚步虚浮犹如踩在棉絮之上,又有些不确定了。
“文才, 你就别再说了,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想下船了……”
孔笙苦笑着摆手。
“你就告诉我们,大概多久能下船吧?”
“我之前已经问过了,这船要在晋陵停一天,以作采买,我们可以下船歇息一天。”
傅歧其实也早就不耐烦了, “我也要下船,早就听说晋陵‘秋香’美酒的名声,却没有尝过。”
这些官船上的船曹水手其实俸禄颇低,根本没办法养家糊口,但身处官方漕运之中,自然就有许多赚钱的门路,譬如说借着南下的机会行商或替别人捎带东西,就成了最容易来钱的法子。
所以这一路上停在哪个船舶之中都是被计算好的,要么是该城里有需要捎带的东西,要么是有特产可以买卖,在商业并不发达的时代,这种营生一次往往顶上寻常人家一年所得。
之前陈霸先得了船上的小差事却感激太守府的举荐,就是因为以他的年纪和资历,能在官船上谋生,其实是让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那这么说,前方果然是晋陵,文才刚刚没有说错啰?”孔笙感慨着:“这两岸看起来完全一样,你家在吴兴,也不经常北上,居然能分清方向和位置,就这份本事,吾辈确实不及。”
“过奖了。”
马文才并没有谦虚,坦然地接受了他这份赞赏。
在旁人眼里,他是记忆力过人又善识地理,这无论在学馆还是仕途之中都是加分的项目,他自然没有故意谦虚的意思。
只不过他会对两岸地理好似熟识无比,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这条路,他曾经来回过无数次了。
在国子学读书的那三年里,他曾无数次来回于这条运河之上,也曾在苦闷之时像这般倚着船舷静静眺望,或是和船夫打探两岸的情况,这两岸的每一处城市,他都能信手拈来说个明白。
“我好生羡慕马兄。”
一旁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褚向开口叹着,“身为独子,家中却放心马兄四下游学,以未及弱冠之身领略大好河山,其通达老练,确实吾等不及。”
众人都知道他家的情况,知道他虽是独子,且无父无母管制,可实际上却有许多的不得已,连出建康,都是要通过层层关说的。
去会稽郡,是他唯一一次出远门。甚至为了怕别人反悔,致使回去后再无法离开建康,所以他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至于像是寻常人那样在大江南北自在行走,更是提都不要提。
说到这个,未免有些伤感,徐之敬体贴地转换了话题。
“前面就是晋陵,我记得晋陵百姓为你母亲修了座公主祠,你要不要上岸去祭拜一下?”
他建议着。
褚向闻言一愣,讷讷地开口:“这,这是不是不太好?”
“祭拜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太好的!”
傅歧最受不了褚向犹犹豫豫的样子,怒道:“便是谁来了,也不能拿你祭拜母亲说什么!”
褚向的目光从船舷另一旁巡视的自家侍卫身上扫过,眼神中明显有挣扎之色。这几年来,他连在京中祭拜自己的父母都是悄悄的去,就怕惹了哪边的忌惮,难得有一次光明正大祭拜的机会,他实在是不想错过。
“你可以不必当做是特意去的,权当我们怂恿你上岸游玩,路过公主祠吧。”马文才见他这样,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可怜,给他出着主意。
“这样也名正言顺,身为儿子的,总不能路过供奉母亲牌位的地方却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