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潜不说,贺莲房也就权当做不知道,然而她明白,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贺兰潜早晚都会来找她。
果然,秋闱的前一天,贺兰潜便出现在了青王府。他是一个人来的,神情凝重而严肃,一点都不像是平日的他。贺莲房神情神情略微有些恍惚地凝视着面前站着的俊俏少年。比起四年前,他长高了许多,也稳重了许多,眼中也再没有愤世嫉俗与不甘忿恨了,他比以前更懂事、更努力、更刻苦,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围在她身边要她注意的弟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影子挺拔的儿郎。
“你想跟我谈条件?”贺莲房问。
“不是条件,大姐,我只是……。”贺兰潜咬着嘴唇,这样孩子气的动作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我只是……”
“若拔得头筹,便要与你姐夫一同赶赴边疆,征战沙场,若是名落孙山,便安安分分留在家中当你的大少爷,以后再也不想了,是这个意思吗?”
贺兰潜郑重地点头。
贺莲房的笑容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她意味深长地望着贺兰潜,问:“你为何非要从军做武将,非要弃文从武呢?昔日张仪游说六国抗秦,后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骂死王朗,这些大豪杰,哪个不是坐于帐中,便能决胜于千里之外?他们都是文官,可动辄便是百万人的性命,难道不比临阵的武将更可贵吗?”
少年攥起拳头,坚定地道:“我就是想从军!男人就应该在马背上打天下!”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对这片山河的热爱,促使着他们梦想跨上马背,刀头舔血,马革裹尸!
闻言,贺莲房垂下眼睑,“你可与爹爹说过?”
贺兰潜摇摇头:“尚未。”语毕,他急切地道:“可是,大姐,只要你答应了,爹爹就一定也会答应的!”
“我是我,爹爹是爹爹,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贺莲房叹了口气。“你这火一样的性格,近年来,我当你好不容易收敛了些,没想到反而是愈发变本加厉了。”尤其是那死心眼儿的犟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得变。
决不卑躬屈膝,谄媚逢迎,这是贺家人的风骨。就如同上一世,即使身处不堪,理想破灭,贺兰潜也从不低头服输。他倔强的像是杂草,任你火烧水淹,我自岿然不动,待到春风化雨,就再度铿锵站起。
想起上一世满腔抱负却无从施展便早早离开人世的贺兰潜,贺莲房的心不由得一软。她伸手对着弟弟招了招,示意他过去。待到他走到自己面前,贺莲房仰着脖子:“潜儿是真的长大了。”
贺兰潜俯下身,半跪在地上,脑袋青王搁在贺莲房的腿上,喃喃地说:“可我还是离不开大姐,我不想让大姐失望,我想闯出一番天地来,好让大姐为我骄傲!”
“傻孩子……”贺莲房温柔地抚摸着弟弟柔软的黑发。“你要去,那便去吧。”
“真的吗?!”贺兰潜瞬间激动了起来,他喜形于色地抬起头,紧紧地盯着贺莲房看,似乎是想要看进她的眼眸深处,看看那究竟是真还是假。“大姐,你、你同意我去了?!”
“我怎么会骗你呢。”贺兰潜越是高兴,贺莲房便越是心酸。上一世她没能尽到做长姐的责任,这一世,便让她纵容他这一回吧!“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是一直把你留在燕凉,让你在我的羽翼下生活,你怕是永远都长不大了。大姐也希望,有朝一日,能骄傲地告诉世人,那鼎鼎大名的少年将军贺兰潜,是我的亲弟弟,而别人提起我,都会说,啊,那是贺将军的大姐。”
贺兰潜太高兴了,他忍不住傻笑起来:“大姐,你放心吧!以后都不用你来保护我了,我会变强,来保护你跟二姐的!”
“大姐等着。”贺莲房微微一笑,“不管你离开多久,大姐都会等你回来的。”
贺兰潜猛地抱住了贺莲房,把脸埋在她颈窝好一会儿,贺莲房隐隐感到肩膀的衣衫被浸湿了。好一会儿,贺兰潜才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让大姐失望的!”
“刀剑无眼,我只盼你能够平安。不会的地方一定要多问,更是不可有一日懒惰,必须勤练武艺,熟读兵书,做事更要瞻前顾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贺兰潜仍旧抱着她,嘿嘿笑了两声:“若是大姐也是男儿身,必定比我厉害的多了。”
贺莲房拍拍他,示意他将她放开:“说什么傻话呢。”
贺兰潜太高兴了,不管贺莲房怎么说,他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贺莲房见他这样高兴,又叮嘱道:“此事你不可只与我说,外祖那边,爹爹那边,你都要去请示。无论如何,不能寒了长辈们的心。若他们知道你就只问了我一个,心中未免不虞。”
不管贺莲房叮嘱什么,贺兰潜都一个劲儿地点头。贺莲房瞧他那傻乎乎的模样,心里又是欣慰又是不舍。送走了贺兰潜后,她走到院子中央,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娘,若是你还在世,应该也会这样做的吧?一直让他栖息在我的保护伞中,他永远都不会长大的。然而他小小年纪,便让他上战场,我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担忧,求娘在天之灵保佑潜儿与夙郎,此番开战,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对于贺兰潜决心参军一事,男眷和女眷产生了巨大的分歧。靖国公、贺励、青王及几位表哥都觉得少年儿郎上战场好好历练一番没有坏处,只会加快他的成长,而女眷,如老太君、蓝夫人、贺茉回……等都表示反对。她们怎么舍得贺兰潜不及弱冠之年,便要上战场?自古以来,沙场点兵之人,能有多少凯旋而归?即便是百战百胜的青王,也有过无数次濒临死亡的经历,更何况是贺兰潜呢?他还这么小,功夫都没练到家,只凭这个,拿什么去打仗?还不如就此留在燕凉,日后谋个文官做,以贺兰潜的资质,一品大员那也不是问题,何必要去军营吃苦?有个公主姐姐,王爷姐夫,什么都不必他担心!
所以,贺蓝两家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这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内,老太君对靖国公视而不见,靖国公以近古稀高龄,又体验了一把睡书房的滋味。不过他很坚持,他们蓝家的子孙,必须上战场磨练!即便是那几个弃武从文从商的孙子,他都硬是拎到军营磨了两年,贺兰潜是他独生爱女的儿子,靖国公更是希望他成才!
成才,就必须要吃苦,必须要从最底层开始,这样,他才能够明白百姓的苦痛与艰难,日后才能心怀大爱,公正廉洁。因此,即便老太君再生气,靖国公也决不松口。
贺励的态度跟靖国公是一样的,贺茉回却不愿意,她原本想着,十六皇子素来鬼主意多,他一定能帮她想个法子阻止潜儿从军,谁知道,她的话还没说完,十六皇子就以异常严肃和认真的眼神看着她,道:“回儿,我也会随同十三皇叔与潜儿一同出发。”
贺茉回如遭雷击!她瞠目结舌的瞪着十六皇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我是个没用的纨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文不成武不就的,谁都瞧不上我,但因为我的身份,他们又必须讨好我、谄媚我,你一开始是很讨厌我的。可是……我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下去,如果我想娶你,我就必须做出个成绩来,昭告世人,你我二人,是天作之合,并非是一朵茉莉插在牛粪上。……我也不想做那牛粪。”
贺茉回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怔怔地盯着十六皇子看,没有哪一刻,这个少年像此刻这般真诚、坦白、坚定。
“你会等我的,对吧?回儿。”
好一会儿,贺茉回才反应过来,她低下头,淡淡地说:“我可没答应要嫁给你。”
“晚了晚了,你已经被我亲过了,你不嫁我要嫁谁?!”十六皇子收起正经的表情,怪叫道:“你必须得跟我在一起,那必须的呀!到时候,我会让你比皇婶婶还气派的出嫁的!”
贺茉回却不再理他,任他如何逗弄,都不肯再开口了。
奈何已经做好的决定,无论是谁都无法更改的。
贺兰潜取得文武双状元一事,在贺莲房意料之中,没人知道她的潜儿,为了那个理想,有多么勤奋刻苦。贺兰潜所得到的,与他付出的成正比。她也知道,她必须放手让他离去。
文武百官还没来得及登门祝贺贺励之子高中文武双状元,便得到了这新科状元会立刻随军出征的消息。甚至,那个不着调的、没出息的、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十六皇子也要一同前去!
这新科状元去,还情有可原,毕竟人家是文武双全,有真材实料的。可那十六皇子……他去,那不纯属捣乱吗?到了边疆,十六皇子不给人添麻烦就已经是烧高香了,谁还期盼他能上阵杀敌啊?!
同样的,众人也都看得明白。这回与大元开战,有青王领兵,那么必当大获全胜。那新科状元贺兰潜是谁?青王的小舅子呀!也就是说,只要这回凯旋,那么贺兰潜,必将成为皇上眼前的大红人!
一个不过弱冠的少年,为何圣上与青王殿下都如此看重?除了身份之外,怕是也与未来的储君有联系吧?每一位帝王都会为新帝打下基础,他所培养出来的一批新臣子,不效忠于任何人——只效忠于新帝。
贺家出了个异姓公主,又出了个文武双状元,看样子,贺世家很快就要取代赵世家,成为这燕凉的第一大家了呀!
最最美妙的是,贺兰潜还未有婚约!
这么大块的肥肉,谁不想咬一口?待到打完仗,贺兰潜必定水涨船高,所以,不少高门都盼着能在贺兰潜离京前定下来。有个这样出息的女婿,至少能保数十年的富贵!
可惜贺家人油盐不进,任谁上门,祝贺可以,礼物也收,可只要你一提贺兰潜的婚事……那么青王就出来了,用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你看,上门话也不说,可就是没人敢提。
次数一多,众人也就明白了,人贺世家这是委婉的拒绝呢!不过没关系,没答应自己家,不也没答应别人家么?待到王师凯旋回京,他们有的是机会!
贺兰潜、青王,这是贺莲房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然而此刻,他们都要离她远去。
“大姐……”贺兰潜眨巴着凤眼看着她,好像他还是昨日那会哭鼻子,拽着她裙角不肯松手的奶娃娃。他身穿一袭银色铠甲,显得格外英姿挺拔,玉树临风,那书中所言的翩翩少年郎,大抵也就是如此了。“你就等着我衣锦还乡吧!”
“衣锦还乡可不是这么用的。”贺莲房捏了捏他的鼻子。“万事小心,要听你姐夫的话,记住没有?”
贺兰潜乖乖点头。
贺莲房又将亲手绣制的荷包塞进青王怀里,荷包上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莲花旁边有三个秀气的小字:盼君归。而后低声道:“你可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会带我看遍大颂美好河山的。”
青王温柔地凝视着她:“阿房,有你在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边缱绻温馨,那边十六皇子却一个人耷拉着耳朵,从贺莲房出现的那一刻,他便开始翘首盼望,可现在贺莲房都跟贺兰潜还有青王说过话了,他最想见的那个人也没来。
难道她真的生气了么?十六皇子很心塞,她真不怕他就一去不复返,交代在战场上?就当是看最后一面,她也不能缺席呀!
眼看就要出发了,可贺茉回还是没有出现。
十六皇子彻底泄了气,他整个人都怏怏的,显得非常不快活。
贺莲房远远看见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走过去。十六皇子还以为是贺茉回来了,激动的一抬头——然后瞬间露出沮丧的表情:“是你呀,皇婶婶。”
“给你。”
看见贺莲房递过来的一只锦囊,十六皇子懒洋洋地道:“干啥,为啥给我?皇婶婶不是应该给十三皇叔跟兰潜的吗?”
贺兰潜微微一笑,却并不收回手:“有人害怕分离,所以不敢来看,特意托我转交几样东西给某人,既然某人不想要,我便带回去,还给有人就是了。”说着作势要收回。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颓唐不已的十六皇子仿佛打了鸡血一样激动,迅速抢过贺莲房手中锦囊,激动的语无伦次:“真、真的吗?这、这是回儿给我的?真的?真的?真的?”一连问了三个真的,果然是很激动。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说完,贺莲房转身就走。
十六皇子站在原地不住地傻笑,他看了那锦囊一样,傻笑一声,再看一眼,再傻笑一声……那模样简直蠢到了家。
待到号角吹响,战鼓齐鸣,十六皇子翻身上马,悄悄将锦囊打开。里头是用红线细细扎起的一绺青丝,还有一张写着娟秀字迹的纸条:你若不回来,我便寻个如意郎君,自己嫁了!
这、这是回儿给的定情信物呀!!!!
十六皇子幸福的快要死掉,他宝贝至极地将锦囊贴身放好——即使前面有刀山火海,他也不会害怕的!
娘啊,下辈子我指定听您的话,韬光养晦,装成个不着调的,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平平安安过一生。但这一世……您看在儿子有了心仪的姑娘的份儿上,便给儿子通融通融,让儿子好好表现,回来好风风光光的娶她过门吧!
大军走后,贺莲房转过城墙,在城门后把贺茉回给拎了出来,见她哭得稀里哗啦的,不由得叹道:“叫你上去跟他说句话,你不肯,如今又在这里哭得这样可怜,他也看不见了呀!”
贺茉回抽噎道:“我、我看见他的时候,总、总是说不出好话的……”
贺莲房笑:“你呀,看似你把十六吃的死死的,实际上,十六才是那个把你吃死的人哪!”
一听这话,贺茉回不乐意了,不顾鼻头还是红彤彤的,她强词夺理道:“才不是!我、我是因为潜儿哭的,又不是他!而且,谁说他把我吃死了呀?我叫他往东他都不敢往西的!他特别怕我!”
贺莲房止不住脸上的笑容,似乎离愁都因为这对小儿女的情意淡薄了许多:“那你看,这是什么?”她摊开手掌,手心处赫然躺着一张折的非常整齐的信笺。
“???”
“方才,我把锦囊给十六的时候,他趁机塞到我手中的。”将信笺交到贺茉回手上,贺莲房颇觉有趣:“他早就知道你在这儿躲着了。所以,虽然你们没说话,但事实上都见了面了。你躲在门后瞧他,他在马背上觑你。”
贺茉回有点傻眼:“可、可是他应该瞧不见我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你没听过么?”
“谁跟他心有灵犀了?!”
贺莲房但笑不语,直接在天璇的伺候下上了马车,徒留贺茉回一人通红着小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幸好今日她没有跟大姐坐同一辆马车……当只剩下自己一人后,贺茉回悄悄将那信笺拿出来,也不知十六皇子是怎么叠的,厚厚的一张纸,他叠好后,竟然变成了一朵茉莉花的形状,而且娇小玲珑,十分可人。贺茉回瞧着,都舍不得将其打开了。
可她实在是想知道十六皇子在里头写了什么,于是,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了。花瓣被一片片摊开,露出里头龙飞凤舞的一手好字。贺茉回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十六皇子还写得这样一手好书法。上面没有别的,只是以女子的口吻写了一首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落款画了十六个一,然后写上了大名:祁匪琢。
末了,不忘调侃自己一番,说当年幸亏母妃给他取名叫做祁匪琢,否则,叫做祁匪切、祁匪磋或者祁匪磨的话……都很难听。也幸亏当年母妃遇见父皇的时候,心头涌起的赞叹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若是反过来,由父皇给取名,那必定是参差荇菜左右行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了。能成功避开祁参菜和祁差行甚至是祁窈窕祁淑女这样的名字,十六皇子表现自己也是挺不容易的。
贺茉回看得笑出声来,这人,当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耍一番嘴皮子。
祁匪琢、祁匪琢、匪琢、匪琢……日后她该怎么叫他?好像从认识到现在,她不是唤他十六皇子,便是唤十六,再不然就是喂、那个谁……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皇室中人的名字,素来是要忌讳的,前朝有位大才子,名列殿试榜首,结果因为其父名字有个字与皇帝相同,便被贬了下去,别说七品官,就连状元的头衔都没能保得住。
好像……平日里她的确是对他挺凶的,仔细想想看,贺茉回的脸又悄悄地红了,她可是经过严格教导的最最标准的大家闺秀呀!可每每跟十六皇子在一起的时候,不是生气就是发怒,声音和表情都没想着控制……肯定很难看。可就这样,他还夸她漂亮呢!
嗯……待到下次他回来,她便好好弥补弥补他吧,跟他说几句好听话,对他好一点,也不跟他吵架了——当然,前提是他绝不故意惹她生气。不知道是不是贺茉回的错觉,她总觉得十六皇子似乎特别喜欢逗她,叫她发怒——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生气时候的她生机勃勃,跟平时那个冷冰冰又面无表情的贺二小姐完全不一样。这个暴躁的一面,是只有十六皇子才能看见的。
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叠回去,贺茉回将它揣在心口,甜蜜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