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想要她们回去,贺莲房自然不会拒绝,毕竟名义上,那还是她的祖母。即便是她再得太后的宠爱,只要她还姓贺,徐氏就是她的祖母。
于是,次日晚上,贺莲房带上弟妹,坐上马车朝贺家而去。
到了贺府门口,马车刚停下,便有一阵环佩叮咚声响起,贺莲房尚未下车,便听见一道蕴含着惊喜和淡淡胆怯的声音:“车里坐的,可是大姐与二姐?”
贺兰潜骑在马上,一直走在后头,此刻提起缰绳行至前方,略略一提——骏马发出一声嘶鸣,把娇弱的何柳柳吓了一跳!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用手轻轻拍着胸口,一张柔美的小脸涨得通红,又是不好意思,又是鼓足勇气地看向贺兰潜,问:“你、你就是兰潜弟弟吧?我、我是……”
话未说完,贺兰潜便翻身下马,拱手作揖,有礼地笑道:“想必这位便是祖母刚认的柳柳姐了。
一个翩翩美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你,还对你这么有礼貌,任谁都不会忍心计较他先前“无心”的过失的。何柳柳的脸蛋更加酡红一片,她讷讷地道:“是、是我没错……你、你好……”
就在这时,天璇跳下马车,掀开车帘,恭恭敬敬地将贺莲房扶了出来。贺兰潜一见大姐出来,立刻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鸟般奔了过去,充满孺慕之情地凑到她身边,神情如同一只亟需她揉揉头的小动物。贺莲房见他这样,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贺兰潜立刻满足起来,一双凤眼都笑成了月牙。
何柳柳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羡慕。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依照奶奶所说,平原公主是个性格软和好揉捏的,只是运气好些而已。何柳柳觉得,若是自己处在平原公主的位置,拥有和她一样的东西,一定能做得比她更好!奶奶也说了,自己才是她最想要的孙女,只要能取得平原公主的信任与喜爱,她的未来指日可待。于是她略略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上前一步,柔声细气地道:“大姐……”
刚见面,大姐二字便挂在了嘴边,这姑娘当真是自来熟。和徐氏口中那个“谦逊有度”的形容词不够相符呀!贺莲房微微一笑,并未回应,天璇看了何柳柳一眼,毫不客气地道:“这位姑娘,请莫要如此称呼我家公主,太后娘娘亲口说过,除了贺家人,其余人等见到公主凤颜,都必须尊称。”
听了这话,何柳柳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娇美如玉的脸蛋瞬间变得如纸一般惨白,脆弱的仿佛一尊搪瓷娃娃,好像下一秒就会因为强烈的痛苦而破碎成千万片一样。甚至于她还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嘴唇微微颤动:“对、对不起……是、是我逾矩了,我只是……只是太想要家人了……公主,我、我真的不是故意对你无礼的……”
要不是这一切早在贺莲房意料之内,她真的要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了,她真的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而面前这一脸泪痕的少女,便是在她可怕压迫下的可怜人。
也许是因为前头有贺红妆这个先例,贺茉回对何柳柳这样的人非常不喜欢。她淡淡地道:“何姑娘何必如此,这是太后娘娘亲口吩咐的,何姑娘在这里泪眼盈盈,知道的,明白何姑娘是在为没有亲人而悲伤,可若是那不知情的人看见了……真的要以为姑娘是对太后的懿旨表示不满了。”
藐视懿旨,这是多大的罪名!何柳柳猛地止住了眼泪,但却仍旧哆嗦着嘴唇,没有收起那一副如泣如诉的脸。刚出口的“二姐……”两字也被她吞入了口中,可就是这样欲语还休的模样,才更是惹人怜爱。
下一秒,贺莲房便听见徐氏威严凌厉的声音:“莲儿!你怎能如此对待柳柳?!”说完,几步走到何柳柳身边,疼惜地拉过她的小手,安抚道:“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是谁欺负了我的心肝宝贝儿呀!”
何柳柳摇摇头,哽咽道:“没、没有……”嘴上这么说,视线却迅速地扫过贺莲房,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果然,徐氏立刻瞪了贺莲房一眼,这个平日里孝顺贴心又很听她话的孙女,在何柳柳面前,似乎被比进了尘埃里,此刻她完全记不得贺莲房平日的好,满心都是贺莲房的清高和自傲,觉得这丫头果然是野了心,以为攀附了太后就能不受她控制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她的祖母,都是这贺家的老夫人!“莲儿,不是祖母说你,你年纪也不小了,眼看明年便可以嫁人,怎地还如此骄纵跋扈?柳柳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孤女,以前你赶走云娘,赶走红妆绿意,祖母可说过你一句?如今祖母不过是想留个顺眼的丫头在身边,难道你连她都容不下么?曾几何时,你竟变成这样一副模样了!”
贺莲房:“……”从头到尾她说过话没有?
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贺莲房从来都与徐氏不亲。这一世甫出佛堂时,徐氏也曾有过一段时间对她很是疼爱和看重,几乎每日都要有她的陪伴才行,可随着时间流逝,一切就都变了样。贺莲房不愿意为一个永远不可能坚定信心站在自己这边的亲人付出,有那样的时间,她更宁愿花在其他事情上面。
瞧瞧,从上官氏被逐出贺家,贺红妆贺绿意姐妹俩被从族谱上除名,才过了多久呀!可徐氏现在就已经把那些事情给忘了,从她口中再诉说一边当时的事,反倒全成了贺莲房的错。她那好儿媳,两个好孙女,竟都是被贺莲房陷害赶走的!
是谁固执地请来族长和长辈们,请他们将贺红妆贺绿意从族谱上除名?是谁坚定不已要将这三人赶出贺家?到头来,所有的错处竟全成了贺莲房的了!这要是不明就里的人,反倒要以为贺莲房是那迫害庶出,毒计百出的恶人了。更是令人忍不住要怀疑,她那仁义的名声,到底有几分真实。
贺兰潜见不得徐氏这样对贺莲房说话,但几年下来,他已然成长许多,做事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了。在这种时候,他知道一味的与徐氏争论对贺莲房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让徐氏对贺莲房怨念更深。他是个聪明而勤奋的孩子,很多事情一学就会。“祖母,不是说好今儿是咱们一家人团聚用膳的么?为何大姐刚下马车,您便在人前对她责骂?昨儿因为我的功课,大姐已经十分劳累了,祖母你这样冤枉大姐,孙儿我可不依。而且自从马车停了后,大姐一句话都还没说呢!”
徐氏听了,一脸的冰霜瞬间融化,这是她唯一的宝贝孙子,贺家的独苗苗,她不宠谁都要宠他,虽然她觉得贺莲房渐渐脱离了掌控,还试图将贺茉回跟贺兰潜带离她的身边,但这并不代表她要毁掉这个出息的孙女。此刻贺莲房是大颂朝几百年来唯一出现的异姓公主,这是何等的荣耀!她在民间的名声极好,对贺家有利无弊!
她可以不喜欢贺莲房,但贺莲房必须维持她在民间的声誉!
所以她怎会昏了头,在府门口便指责贺莲房呢?!
徐氏眼底闪过一抹懊恼,只是她从不道歉,也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于是她以眼神示意贺莲房,希望这丫头能识相点,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谁知贺莲房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旧微笑的看着她。
徐氏心里更恼,愈发觉得自己先前是错信了这个孙女,竟还听了她的,给了她那么多的好处,甚至上官云娘跟红妆绿意,都是贺莲房设下的圈套!
贺莲房微微一笑,轻声道:“好了,祖母,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徐氏哼了一声,一把拉起何柳柳道:“咱们走!”
何柳柳回头担忧地望了贺莲房等人一眼,徐氏喝止道:“回头瞧什么!还不赶紧跟我走?!潜儿,回儿,快些跟上俩!”
对贺莲房的冷遇十分明显。
可惜这招只能伤害在意你的人,对心中根本没有你的贺莲房而言,什么都不是。上一世,她曾经真心期盼过祖母能够救回儿一命,阻止上官氏将潜儿送走,她真的真的曾经对佛祖祈愿,可徐氏的作为狠狠伤透了她的心。她死的时候,不过十二岁,徐氏除了在灵堂前掉过几滴眼泪以外,根本就不曾真正伤心过。而后来潜儿死掉,徐氏也只是悲伤了一阵子,然后便继续做她那尽享荣华富贵的老夫人了。
从那一刻起,贺莲房就明白了。所有发生的一切,徐氏都是知道的!知道上官氏找人进佛堂毁她名节,知道上官氏将她害死,知道上官氏将潜儿送去了什么地方,知道贺红妆抢走了回儿的姻缘……这一切的一切,徐氏比谁都清楚!
可她总是表现出那样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她是最最无辜的,她只是——真心的、却又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切,但明明她是可以阻止的!
她最爱的唯有她自己。哪怕是爹爹,怕也不在祖母关心的范围之内。
徐氏厌恶大徐氏的跋扈嚣张,可她自己,在嫁入贺家之后,却也可笑地变成了大徐氏那样的人!
可以想见,这一顿晚膳,吃的并不那么尽人意。徐氏心里不虞,何柳柳忐忑不安,贺茉回贺兰潜冷淡以对,更是没有胃口,只有贺莲房,一派悠闲地尝着桌上的菜色,自从她搬去平原公主府,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府里厨子做的菜了。与公主府的御厨比起来,贺家的厨子虽然也算一流,却还是要逊色许多。
她对这个家,除了弟妹以外,真的是任何能够让她留恋的东西都没有。
徐氏见不得别人一筹莫展,贺莲房却如此自在的模样,于是冷淡地指责:“怎地搬出去这点时间,却变得如此不懂礼数?桌上每样菜你都尝了一口,也不怕旁人说你没有家教?说出去,可别丢我贺世家的脸!”
贺莲房微笑以对,从头到尾,她也不过尝了三四道,桌上至少摆了三十几道,祖母已经到了她做什么都瞧不顺眼的地步了么?“祖母教训得是,孙女会牢记的。”
贺茉回却不愿意这样过去,她皱了下眉,发出“嘶”的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祖母,我这里有件好消息要告诉祖母呢!”
也许是为了做给贺莲房看,徐氏顿时露出慈祥的笑容,笑眯眯地问道:“什么事儿呀?”
“前段日子,孙女也有幸随大姐进宫陪伴太后用午膳,当时有好几名公主和后妃在,太后当着她们的面,夸赞大姐礼数周到,要诸位未出阁的公主,都跟大姐多学学,还说这都是祖母您的功劳呢!”贺茉回巧笑倩兮,“祖母,您的名声,可是连太后都知道了呢!”
这是夸奖的话,徐氏却听得面色惨白!
贺茉回这哪里是在夸她!根本就是在为先前她指责贺莲房没有家教在反讽她!甚至还是在委婉地告诉她,她的所作所为,太后都是知道的!
那么,太后知道,却没有对她采取措施,惩罚于她的原因是什么呢?
还不是看在贺莲房的面子上!
她承了贺莲房的情,却还在这里对贺莲房冷嘲热讽,但其实只要贺莲房想,她这一品诰命的身份,完全可以在一瞬间被颠覆!贺茉回这是拐弯抹角地提醒她这个祖母,她此刻之所以能够保存荣誉和地位,都是因为有贺莲房!如果贺莲房对她彻底寒了心,她的荣华富贵也就不复存在了!
徐氏的脸色登时变得非常难看。
其实自打上官氏母女三人被逐出贺府,徐氏从气头上冷静下来,她和贺莲房之间那脆弱的祖孙情就已经消失的差不多了。只不过中间这层窗户纸没有捅破,所以彼此都愿意从表面上伪装一下而已。
“祖母,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做,所以不便久留,现在便去探望爹爹了。祖母不想与我同桌进食,我也不便多加叨扰,孙女告退。”
贺莲房说要走,贺茉回跟贺兰潜自然也不会留,徒剩徐氏跟何柳柳坐在桌边沉默。良久,何柳柳才讷讷地道:“祖母……大姐她是……”
“什么大姐!那是平原公主!”徐氏低喝,恼怒不已。很显然,她的名誉需要贺莲房的仁慈来维持这件事深刻打击了她的自尊。这一刻,徐氏终于意识到,贺莲房已经不仅仅是她贺家的女儿,她徐氏的孙女儿了,她还是大颂朝几百年来唯一的一名异姓公主,是深受太后宠爱的金枝玉叶!
明明当初还是任由她捏边搓圆的小娃娃……竟成长到了这地步!
离开福寿园后,周围没了徐氏院子里的人,贺兰潜才问:“大姐,你是故意要激怒祖母的?”
贺茉回笑:“不然怎么避开祖母的纠缠呢?你没看出来她想念我们是假,为那何柳柳求——啊不,是索要点什么才是真么?”
姐弟三人相视而笑。
是夜,何柳柳坐在自己房间的桌边,单手放在桌上握成拳,粉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愤怒。好好的机会竟就这样浪费掉了!徐氏当真是个没用的老不死!原以为能凭借徐氏攀附上贺莲房,或是借由徐氏平步青云,结果那老太婆根本就不带她出去参加燕凉高门间的聚会,她根本就见不到其他达官显贵人家的女眷!所以,就更别提是获得旁人的欢心了!
她只能每日待在这福寿园里,白日里醒来,睁开眼睛后,便要陪着徐氏聊天!烹茶!伺候她的衣食住行!何柳柳气得要死,她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她何时才能得偿所愿?!
不,不能生气,不能发怒……否则这样会显得她特别容易受刺激。
何柳柳深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铜镜前,她着迷地看着铜镜中那张美丽的脸——和徐氏年轻时几乎有□□分相似的容貌。虽然比不得贺莲房与贺茉回的绝色,却也是极度的动人。燕凉多生美人,想要在这么多美人中脱颖而出,那是多难的事情呵!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须走些常人不会走,也不敢走的路子。
而她甘愿冒这个险。
纤细的手指缓缓地抚过芙蓉面,何柳柳对着镜子里那张美貌的面孔痴迷不已。多么的无辜!诱惑!动人!妖娆!可这样的容貌面对女人有什么用!她要的不是现在这样的生活!
回想起今日见到贺莲房姐妹两人时所看到的她们的脸,何柳柳就嫉妒不已!再想到那个依赖姐姐的美少年,她更是羡慕的要命!为什么这样的好事都被贺莲房一人得去了?得天独厚的容貌,受上苍眷顾的家世,甚至还有这样令人眼红的运气!谁能靠一支舞成名?谁能碰巧救下太后一命?谁能在见到太后第一眼时便得了她老人家的欢心?谁能被封为异姓公主,还得了个平原的封号,皇上甚至为此还赐了她一座公主府?!
只有贺莲房!就只有贺莲房!
怎么能不让人嫉妒呢?!
何柳柳知道这样的情绪对自己的将来非常不利,但她仍然尽量想要保持冷静。现在,万籁俱寂,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会看见她的真面目。待到明儿个太阳出来,她便仍然是那个娇羞胆怯的何柳柳——深受徐氏喜爱,在大学士府里头为人称赞的何柳柳,没有肮脏名声与不堪回首过去的何柳柳!
她坐在镜子前,慢慢地抚摸如花似玉的脸,然后轻轻、轻轻地用布巾打湿脸颊,尤其是皮肤与头发相接触的部位。半柱香后,皮肤变得松软柔嫩,何柳柳缓缓伸出手,在耳根处细细揉搓——只见那处的脸皮竟微微卷了起来!
随后她慢慢将脸皮撕下,竟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那面具贴在脸上,如同第二层肌肤,一点异样也无。
只是这样的易容是有代价的,面具下面的皮肤会受到侵蚀,逐渐变得腐烂和恶化。但那对何柳柳而言算得了什么?只要她能在容貌彻底毁坏前,得到自己想要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面具被撕下后,何柳柳将其叠好仿佛一个小木盒内,木盒内有着奇怪的透明液体,面具放进去后,因为戴了一天而微微显得有些蜡黄的边角瞬间柔软舒展开来。不枉费她为了能戴面具而把千辛万苦吃尽苦头的调试身体!
随后,她伸手到喉咙处,探手进去,在后头处取出一小块奇怪的东西。那东西看起来有点像某种动物的皮,粉嫩柔软,格外瘆人。
何柳柳又小心翼翼地起身,从床头的小格子里头拿出一颗药丸,以温水送服口中,然后又将那块皮塞回喉咙口,再开口,便又是柔嫩软糯,如同黄莺出谷般的声音。
此时面具也泡的差不多了,她将面具拿起,趁着面具还微微湿润,将其套在了脸上。现在是在大学士府,一丝一毫的懈怠都很有可能让她露出马脚,所以即便是夜晚,她也决不拿下面具——即使这会加快她脸部的腐烂速度。
这也是她从不让婢女进来伺候的原因。但凡是她的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决不假他人手。徐氏曾夸她这是贴心稳重,但其实她不过是怕被人看穿。
多么可笑,又自以为是的老太婆!
明明有那样优秀的孙女,却偏偏要从平庸的她身上找寄托,就因为她可笑的嫉妒着那两个出色的孙女!
何柳柳想笑,嘲讽的笑,但无论她怎么做表情,镜子里的脸都是那么娇柔动人。这是她训练学习数月的结果,就如同执念一般,深深地刻入了她的脑海,一举一动,都显得那样浑然天成。
夜色越来越深,别有用心的人,也需要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