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翡一转眼便不见,明朗怔怔站在廊上,半晌未回过神来。
这就像交朋友,刚刚度过最陌生的阶段,还未来得及熟稔起来,对方忽然翩然离去……明朗一时茫茫然。
他这就真的走了吗?
那自己该怎么办?
院内侍从们面面相觑,又看明朗,一时也无主意,好在这时门口进来一小厮,对明朗施礼道:“公子吩咐,朗姑娘可继续居于听竹轩,也可去您嬷嬷身边,全凭姑娘意愿。”
他都走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作甚。
明朗被送到安嬷嬷所居之处,安嬷嬷吓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得知缘由后,反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道:“看来容公子真是大好了。”
明朗道:“容夫人让他静养呢。”
安嬷嬷笑道:“可不是已经静养了好几日了嘛。”
先前容翡并不愿闭门静养,是容夫人威逼利诱,方才勉强答应,房中三日,既全了容夫人要求,又修整的差不多,他是府中的主子,真想出来,谁还能拦得住。
送明朗来的侍从送到地方就走了,不多时来了个侍女,客客气气的传话,说:“柳嬷嬷说,请朗姑娘和嬷嬷暂且在这小院中住两日,待府里的事安顿好后,再过来看朗姑娘。眼下府中正忙,还请朗姑娘和嬷嬷不要见怪。”
安嬷嬷回了个礼。
侍女又道:“外头留了两个丫头,姑娘和嬷嬷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她们便是。”便有两个丫头进来,见过明朗与安嬷嬷,旋即又退回院外,只在外面守着。
到了饭点,自去提了食盒,在房中摆好案几,侍候明朗吃饭,饭后又立刻收拾干净。傍晚时分,两人进来,一个换碳倒灰,一个烧水铺床,俱手脚麻利,不言不语的,既不对明朗好奇多加打听,亦不主动自家府中的事,活儿干完,问过安嬷嬷不需要守夜后,便笑着行了礼,一起退了出去。也不知是受了刻意叮嘱,还是容府内本身就如此做派。没有旁人在侧,明朗与安嬷嬷自然更自在些。
房内炭火烧的旺,间或发出噼里啪啦之声,明朗脱的光光,坐在桶里,被安嬷嬷从上到下洗刷刷洗刷刷。
“去去晦气。”
安嬷嬷低声道,这话自然不能让容府的人听见,明朗于那病房中待了好几日,无论容翡好没好,也该洗一洗。
明朗脖子上的淤痕已几乎褪尽,只余一点浅红,额头和手腕上的伤亦如是,都渐渐消退,愈合,只不过手腕上那伤深一些,不知以后会不会留疤。热气熏染下,明朗脸颊红彤彤的。
“气色倒好了些。”容嬷嬷怕明朗冻着,不敢多洗,三两下将她捞起来,擦过头发,换上干净衣裳,说道:“原还担心你害怕容公子,提心吊胆的,吃不好睡不好,看来我是多虑了。”
“怕呀。”明朗自己捉着头发,在火盆边烤,想了一想,慢慢道:“但他挺好的。”
“哦?怎么个好法?”安嬷嬷问道。
明朗想起这几日相处情形,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有些东西仿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想来想去,尽量述说了一些。
安嬷嬷奇道:“竟还堆了雪人给你?”
明朗点头。
“哟,真看不出,容公子还是这样的人。”安嬷嬷道:“看他罚人那会儿,我都吓到了。真真想不到……啧啧。”顿了一顿,又道:“我就说,我们家姑娘讨人喜欢,任谁相处些时日,就没有不喜欢的。”
明朗笑起来。
夜色渐深,明朗晾干了头发,拉着嬷嬷早早躺进被窝,此时容府还灯火通明,一团忙碌,这小院里却安安静静,不受外界干扰。
自来容府后,明朗与嬷嬷亦是神经紧绷,随着容翡病情反复而折腾不停,直到这一刻,方真正算能安心下来睡一个踏实觉了,明朗缩在嬷嬷怀中,沉沉入睡。
翌日,明朗养足精神,眼神清亮,坐在桌前吃早饭。
天依旧未放晴,却亦不再阴沉,乌云消散,天空泛白,与洁白的雪色大地交相映照,无风无雾,仿若一个静谧的童话世界。
一只小鸟忽然飞到门前,叽喳两声,四处觅食。
明朗咦了一声,业已吃完,侍女正在收拾,明朗端着点剩饭,撒在廊前空地上,小鸟便一蹦一蹦的过来。
“你怎么没飞去南方?不怕冷吗?”明朗待那侍女走了,便蹲在门前,逗那小鸟儿。
小鸟有点发抖,叽叽叫一声,歪头看明朗,想过来,又不敢。
“吃吧吃吧,别害怕。”
明朗手掌里放了几颗米饭,朝小鸟摊开,小鸟警惕的打量许久,终于扛不住食物的诱惑,蹦跳着过来,啄明朗的手心。
明朗不禁笑了。
安嬷嬷在一旁陪着,看着这一幕,忽然道:“好久没看姑娘笑的这么开心了。”
明朗心道,是吗?仔细想一想,倒是好久不曾这么心情轻松了,仿佛有种以前在扁州时逗鸟玩耍的感觉。
小鸟吃饱,围着明朗叫了两声,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它明天还会来吗?会不会记不得路了?这么冷,可别冻死了。”明朗望着小鸟飞远的方向,担忧道。
“还担心鸟呢,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不知何去何从呢。”安嬷嬷道。昨日疲累,两人不曾多说,眼下终于要说道这上头了。
容翡既大好了,明朗的去留便是要面对的问题了。
安嬷嬷正要开口,院外忽然想起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女打头进来,道:“朗姑娘,林嬷嬷来了。”
安嬷嬷忙站起,迎林嬷嬷进屋。
“可吃过早饭了?可吃的好?”
林嬷嬷进的房中,先问候明朗,又与安嬷嬷寒暄了几句,方落座。
“实在不好意思,昨日事出突然,府中一团忙乱,没顾得上过来看看你们,还望姑娘跟嬷嬷莫怪。”
她形貌有些憔悴,显见这些时日也跟着折腾的不轻,眼下却是面上带笑,掩不住的欣然,容翡突然擅自离了听竹轩,明朗当时在场,便也不瞒着她府中忙乱。他这一出来,夫人不放心,又是叫诊,又是让人收拾容翡先前的院子,忙成一团,累的不行。然则却心中喜悦,容翡总算真正醒来,慢慢康复,他们最怕的事没有发生,其他的以后都可从长计议。
安嬷嬷忙道:“哪里哪里,自然容公子的事更要紧……容公子无事了吧。”
林嬷嬷点点头,笑道:“胡医正说再调理些时日,便能康复如初。”
“那真是太好了。”安嬷嬷道,明朗听到这里,也由衷的开心。
“容公子这次能痊愈,也托朗姑娘的福,这几日也辛苦朗姑娘了。”林嬷嬷朝明朗道。
明朗微微颔首,开口道:“是子磐哥哥鸿福齐天。”
林嬷嬷笑起来,只觉明朗声如莺哥儿,这子磐哥哥叫的自然而甜蜜,不知自家公子听在耳中是何感觉。
“这话可是夫人亲口说的。夫人原本想亲自过来一趟,奈何病的厉害,无法前来。”林嬷嬷叹气道。
明朗讶然,病了?
安嬷嬷忙问道:“怎会病了?”
林嬷嬷道:“实不相瞒,夫人身体一向不好,平日里便三五不时的生病。这次为了公子,心神耗费巨大,一直强撑着,公子一好,便再撑不住了,这些时日一直卧床养病呢。”
难怪。明朗想起容翡静养那几日,容夫人竟真的不曾过来看一眼,还道她怎生忍得住,原来是病了。
明朗想起容夫人柔软的手掌和眼神,她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很严重吗?”明朗轻声问道。
“这次连惊带累的,病的比平时重些。不过其实还是些老毛病,须的慢慢调理。谢姑娘挂念,不必担心,太医们都还在,自会尽心诊治。”
明朗点点头,便放下心来。
林嬷嬷又道:“夫人也挂念着姑娘,特地叫我再来看看姑娘,说一声。姑娘跟嬷嬷安心在府里住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府里这阵子还有的忙,待稍闲些,夫人好些了,再亲自过来看姑娘。”
“这两日会派人上姑娘府上一趟,一则给报个平安,让姑娘家人放心,二则呢,也是问问今后姑娘的安排。”
明朗与安嬷嬷对视一眼,终于说道这个问题了。
只听林嬷嬷又道:“当然,这事也得看两位当事人的想法。夫人的意思是,优先考虑姑娘的意愿。姑娘若想回家,自不会亏待姑娘。姑娘若愿意留下呢,我们容府自求之不得,这事儿也是能商议的。这事也不急,姑娘这几日可在府里到处转转,看看,慢慢想一想,待的想清楚了,再告诉夫人也不迟。”
送走林嬷嬷,明朗与安嬷嬷坐在桌前,一时无话。
“姑娘想留下吗?”安嬷嬷问道。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此问题先前主仆二人就已讨论过,经过这几日,答案更是毋庸置疑。这容府哪里都比明府给人的感觉好,谁会弃明投暗?
“就怕明大夫人作妖。”安嬷嬷担忧道:“她那人善妒,见不得别人,尤其见不得姑娘好。倘若容府不愿意留下姑娘,说不定她还会想办法把你给硬留下。要真容府喜欢姑娘,保不准她心里不舒服了,反倒不管不顾,将姑娘给弄了回去。反正怎样她都有利无弊。”
明朗却想到一事,道:“她说,不管死活,我最好都不要回去了。”
“嗯?”安嬷嬷一愣:“明夫人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就那天离开明府时。”明朗道。
那日明夫人借告别之机附在明朗耳边说出这句话,唯有明朗一人知晓,一直未曾找到机会告知安嬷嬷。
安嬷嬷一听便脸色一变,道:“她怎的忽然说这种话。容公子若有事,你自然要回的。若无事,回不回对她都有益无害,她本就这样盘算的,怎的忽然……那天发生了何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姑娘,你好好想想,那日可是说了或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
明朗仔细回想,那日起的早,先去拜别父亲与明夫人,尔后便上了国公府的马车。在门口时,明朗几乎未发一言,若有事发生,应出在厅堂拜别之时。那日,她穿着新衣,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磕头行礼,父亲扶起她……
安嬷嬷猛然道:“是了!定是那日老爷对你亲近,给你银两,刺激到她了……哎,她对你娘亲始终恨意难平……”
明朗想起明夫人那日的眼神和牙咬切齿的怒意。
安嬷嬷在房中来回走动,道:“这可坏了,这要现在回了明府,保不准要脱一层皮。”
明朗道:“那我们就不回去。她不是正好不希望我回去吗?”
安嬷嬷摇摇头,却道:“她虽那样说,可她嫉恨在心,心眼甚小,你又还将明雪打成那样,万一越想越气,就要把你弄回去,母女新仇旧恨,一起先出了那口气……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明朗想起明雪的惨样,也觉不妙。
“明府暂时万万回不得。为今之计,必须留在容府。”容嬷嬷道。
于是转来转去,又回到这个问题上:真的能留在容府吗?
虽然林嬷嬷说优先考虑明朗的意愿,但这种事,向来要看当事人双方的意思,若一方不愿意,另一方也自不好强求。是以林嬷嬷也留有余地,说可商议,显见容府也还未得出定论。
“这几日你跟容公子相处不错,姑娘感觉,他可有所改观,会让姑娘留下来吗?”安嬷嬷问明朗。
容翡不喜冲喜这种事,明朗与嬷嬷都从容夫人口中听见过。但这几日里,他却并未表现出来,不曾给她脸色看,但也不曾有什么转变表示。他这种人,内敛深沉,真实想法与情绪不会随便外露,让人轻易看出。
明朗想一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安嬷嬷看看明朗:“听你所说,容公子也不是那种无情之人,还给你堆雪人,想必挺喜欢你,至少,不讨厌。若是姑娘主动开口说留下,或求求他……”
求他?
明朗如今的确不像最初那样惧怕容翡,但容翡身上始终有股不怒自威以及疏离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的敬畏,即便他对明朗挺客气,甚至还堆了雪人,但那仿佛更多是他的一种修养,以及闲来无事时的信手善意而已。无论如何,明朗眼下还不敢与他主动亲近。且明朗能感觉到,容翡心性坚定,所决定与喜好的事,无人能轻易改变。
“这可如何是好?”安嬷嬷愁眉不展,又道:“不过我看容夫人倒是十分想你留下的。只要容夫人态度坚决,这事儿就有很大希望。”
再怎样,也是容翡生母,既能让容翡妥协一次,就能妥协第二次。
明朗抿抿唇,有点怀疑。不过她也的确能感觉到容夫人似乎十分喜欢她。
安嬷嬷想来想去,最后道:“这样,稍晚些我们去看看容夫人,她病了,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自应去探望探望。顺带将我们的意思明确告诉她,以免夜长梦多。”
午后,安嬷嬷先请人去问过容夫人何时方便,临近傍晚,帮明朗换过衣服,便牵着她,前往容夫人宅院。
明朗先前便觉容府很大,此时走来,更有此感。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长廊小径,若无人领路,只怕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周遭树木房舍大雪覆盖,路面却已被清扫出来,露出干净的青石板。
只是容府如此宏达宽阔,这一路走来,却很少碰到人。明朗想起那日初进容府,从前院走来,亦是如此。是冬天太冷,大家都不出来吗?这国公府有点太安静了,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就连容夫人的宅院亦如此,外面只有一人守着,见明朗来,便一福,道:“姑娘稍候,奴婢去传一声。”
容夫人房门半掩,挂着厚厚的门帘。
明朗与安嬷嬷站在外面等候,侍女掀开门帘,进去通报,这一瞬,容翡的身影闪现,同时,传来他清冷的嗓音:
“……将她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