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巫一边说, 一边解开倒地士兵背上的包袱,“你看, 包袱从外面看起来鼓鼓囊囊,好像背了很多行李,一副出远门的样子。但里头只有一件大棉袄棉裤,连一双鞋都没有。而且云南一年四季如春,根本穿不着大棉袄,就是做样子给你看罢了。”
摸出钱袋,数出里头的银钱,“几块碎银子,半吊钱, 那里够去云南的盘缠?且一路上你们都要住在免费的驿站里, 需要锦衣卫开的堪合, 驿臣才能让你们进去住, 堪合呢?并没有这个东西。若不是我识破了锦衣卫过河拆桥的阴谋,五里屯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吴典用当即跪地一拜, “多谢丁老板救命之恩!我还以为丁老板出狱后忘了我, 没想到丁老板如此仗义,一直没有忘记帮我脱身。”
“不要着急感谢我, 我救你其实出于私心,并不是什么行侠仗义。”丁巫警惕的环顾四周,风声鹤唳,好像处处都藏着敌人, 他一脚将倒地的士兵踢到路边的沟里,又用落叶盖住地上的血迹, “我们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再慢慢跟你解释。”
吴典用此时惊魂未定, 也是草木皆兵,对五里屯道路也不熟悉,除了跟着丁巫逃亡,没有其他选择。
两人脚步声远去之后,滚到沟渠里已经断气的士兵睁开眼睛,爬起来了,徒手拔掉胸口的刀刃,这是硬纸板做的,以假乱真,粘在衣服上,就像一把刀穿胸而过似的,血是狗血,刚才士兵演的不错,被推到沟渠一声都不吭。
丁巫把他推下去,是担心吴典用发现他假死的破绽,毕竟活人都要呼吸的,仔细瞧的话,起伏的胸膛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大鱼已经咬着鱼饵的,士兵立刻回去复命。
丁巫带着仓皇逃名的吴典用穿过林地,来到一片麦田,顺着麦田的一条小河一路向北,小河汇集在一条大河里,正是通州河,他们已经到了通州漕运之地,从南方运来的夏粮不舍昼夜的往通州港运过来,供给京师之用,大明迁都已经有百年了,但北方的粮食一直满足不了庞大的人口,每年都必须从南方走水路运粮。
这一路上,丁巫给吴典用讲了父亲丁汝夔病死狱中、他如何众叛亲离,在京城臭名昭著之事。
吴典用安慰道:“丁老板节哀顺变,是他们有眼无珠,使得丁老板明珠蒙尘。”
丁巫讥讽一笑,“我爹一死,平反昭雪是指望不上了。锦衣卫还要把我遣返到铁岭那个苦寒之地,我的义妹还有些用处,帮忙说合,他们才答应等我爹七七过了之后再遣返。我讨厌铁岭,那里比得上京城繁华,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
丁巫停下脚步,直视吴典用的眼睛:“我已经想明白了,大明抛弃了我们父子、害死我娘,逼得我无路可走,我还守那些忠孝节义作甚,我要你带我加入白莲教,投奔俺答汗。”
吴典用惊得连连后退,“四大传头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早就弃暗投明。再说因我之故,销魂殿那一支全军覆没,教主定不会放过我的,一定在教中下了诛杀令,谁杀我就立了大功、奖励谁。现在朝廷和白莲教都不能容我,我要从此隐姓埋名的过下半生了,我那里敢再现身啊。”
的确,京城百姓最恨给俺答汗军队带路的白莲教,锦衣卫这次一夜捣毁白莲教两处巢穴,虽没抓到教主赵全,但也算是大获成功,那些被生擒的白莲教众,严刑拷打之后,嘉靖帝都用朱笔勾了斩首,走了“快速死亡通道”,根本不用等到年底死刑复核,就在大明门的棋盘街上斩首示众。
行刑当日,围观者人山人海,他们都是在十年前庚戊之乱里失去亲人的百姓。
那天砍了五十七个脑袋,就是没有地位最高的传头吴典用的头颅,教主赵全就是用脚趾头思考,也能猜到吴典用就是背叛白莲教、导致销魂殿全军覆没的罪魁祸首。
丁巫步步紧逼,“我刚才说过了,不要着急感谢我,我救你是出于私心,这就是我的私心。我要投靠白莲教和俺答汗,和他们一起覆明,以雪我这些年蒙受的耻辱,但是苦于无人引荐,我投靠无门,你不用现身,只需带着我去白莲教聚集之地,指明地点,我自己过去便是,到时候你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吴典用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真的已经把所知道白莲教在大明的巢穴和探子全都招了啊,连锦衣卫都榨不出什么来了,他们才会将我弃之如敝履。”
丁巫说道:“大明境内的没有了,在大明境外、俺答汗的地盘总有吧?你带我去西北,我反正要投靠他。”
吴典用还是不肯,“在俺答汗的地盘,白莲教不是邪/教,是汗廷认可的教派,是能公开聚众、开坛做法、招收新教徒的。你跨越边境,随便找个人打听就行了。”
丁巫说道:“你是传头,当然说的容易。我一个杀了锦衣卫、还救了白莲教传头的一个流放者,连顺利过边关都是问题。我现在除了一些银两,什么都没有了——连过关的户贴都没有,一切都需要你帮忙。”
吴典用是个自私自利之人,虽然丁巫刚才救了他,但他也只想自保,连忙说道:“丁老板啊,我很想帮你,可是跟着我很危险的,锦衣卫迟迟等不到杀我的人回去复命,一定会派人去五里屯寻找,他们的细犬厉害,找到被杀的士兵,就知道我已经跑了,定全境通缉我,到时候我的画像贴的到处都是,你我结伴而行,我会连累你的。不如你自己想法子翻山越岭,偷偷出关,不需要户贴和过关文书,那些走/私的商人们就是这么干的。”
丁巫坚持要和吴典用结伴而行,说道:“你全境通缉,我就不被通缉了?我爹的七七就在月底,到时候锦衣卫上门拿人将我遣返铁岭,就会发现我已经卷了细软跑了。”
吴典用更有理由推辞了,说道:“所以我们两个都是通缉犯,危险加倍,就更不能结伴而行了。何况我们两个一起坐过牢,锦衣卫八成也会料到我们两个狼狈为奸——不,是志同道合。我们若结伴,不正好被锦衣卫一网打尽了吗?”
丁巫说道:“吴掌柜、吴传头,以你的本事,这些年定积攒了好些私房、准备好了各种退路、狡兔三窟,什么新户贴、路引、过关文书、易容的工具衣服都一应俱全吧。只是你运气不好,被锦衣卫逮住了,连窟都没有机会用。我救了你,你也帮我一把,给我改头换面,指条生路,否则——”
丁巫指着通州港络绎不绝的行人,“我大声嚷嚷一句,咱们两个的脑袋要一起落在棋盘街。”
吴典用难以置信,“你——你怎么能这样!如此一来,你救我有何用?还把自己给陷进去了——那个士兵是你杀的,和我无关!”
丁巫说道:“我不搏一把,就要被遣返到铁岭。我救了你,和你在一条船上,才能借你的‘船’过河。我杀了士兵,这就是投名状,表示我与你合作的诚意。那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总不能白白为你惹上人命官司啊。”
两个人都不是善茬,互相利用。
吴典用心道:的确如此,丁巫这种靠吃软饭的人若不图利,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帮我?
如果他真的是热心肠,无缘无故的出手帮忙,我倒是要怀疑他有什么险恶的居心呢!
既然是利益交换,那就好说了。
吴典用叹道:“你跟我来吧。”
吴典用买了个铁锹,带着丁巫去了京郊的一个乱葬岗,找到山头一个歪脖子松树,树下是个无主的坟包。
两人轮换着挖,里头埋着一个箱子,吴典用打开箱子,里面有一包碎银子、户贴和路引、过关文书,还有几套衣服,男女装都有。
吴典用穿上女装,扮作一个粗俗的农妇,还把两条眉毛剃光了,贴上两条秀气的柳叶眉,正好遮住他眉间的那颗黑痣。
吴典用把新户贴递给丁巫,“我是你娘,是个哑巴,你是我儿子,你爹死了,我们母子二人北上投亲。”
果然,吴典用早就备好的退路,只是没有机会用。
母子结伴而行更加隐蔽,不会惹人怀疑,丁巫看着户贴,佩服不已,说道:“如此,定能蒙混过关。”
吴典用叹道:“估计明天我的通缉令就贴的到处都是了,留在大明很危险,整天提心掉胆的,随时可能被锦衣卫抓住。我还是借道西北,远走西域,当个富商,等老了再落叶归根回来,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白莲教说不定都没了,我也老了,没人认识我。”
丁巫赞道:“吴掌柜真是奇思妙想,白莲教发出诛杀令,他们定以为你在大明,所以俺答汗的地盘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不会料到你会反其道而行之。”
吴典用笑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可不能内讧,否则谁都活不了。你救了我,我送你过关。我们母子两个到了丰州(现在的呼和浩特),白莲教的总坛就在这里,我们母子两人缘尽于此,你去找白莲教,我去西域,分道扬镳。以后,有缘再见。”
两人买马北上,一路向北,路上母慈子孝,蒙混过了一关又一关,终于来到了丰州,这里是俺答汗的地盘,一个繁荣昌盛的大城。
此时正是八月十五,京城吃着月饼赏月的时候,但是丰城已经秋意浓,青草已经开始发黄了。
“我就不进城了。”吴典用说道:“你随便问个路人,他们都知道白莲教总坛所在。”
丁巫买了一壶酒,敬吴典用,“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一路多亏了‘母亲’照顾,否则儿子早就死了。母亲,儿子敬您。”
吴典用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丁巫说道:“儿子还想借母亲一样东西。”
北方的酒就是烈啊,喝一口就上头了,吴典用觉得有些晕,他揉了揉额头,说道:“借钱就算了,以你昔日兵部尚书之子的身份投靠俺答汗,狠狠打了大明的脸面,定高官厚禄,享受不尽。而我还要去西域行商,都要本钱的。”
丁巫摇头,“非也,不是借钱。”
吴典用问:“你要借什么?”
丁巫说道:“你的命。”
“你——”吴典用想要拔出发髻上簪子——里头藏着一炳细小的锤刺,但浑身无力,从椅子上滚下来,“你暗算我!”
”我总不能空着手去白莲教总坛见教主吧。那样太失礼了。”丁巫拿出绳子捆住了吴典用,“白莲教发的诛杀令,谁杀了你,谁就可以当传头,赏银千两。你说,我怎么舍得到嘴的肥肉飞了呢?”
“你是我的投名状,也是最好的伴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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