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淮野等人数日后逃到凉州, 之后梁王在长安宣布登基,凉州却拒不承认新帝。
原淮野用长乐长公主的身死做了文章,向天下人揭露梁王的恶行, 说其为了登帝不择手段, 残害皇族,称其不配为新帝。
梁王征讨凉州,凉州征讨长安。
各地节度使陷入迷惘,不知是新帝梁王说的是事实, 还是凉州说的是真的。节度使们不急着表态,各自含含糊糊地回话, 想看事情闹大。心思更多的, 未尝没有自己霸山为王的想法。
无论是长安还是凉州, 都知道想要收复民心, 必要先讨伐对方。
梁王从长安, 派出十万兵马收复凉州, 听得百姓们议论纷纷,坐等尘埃落地。
这些繁琐的叫板事情, 听在蒋墨耳中,都如隔世烟雾一般。自到了凉州,蒋墨便病倒了,一直萎靡不振。小太子在这里, 只与自己这个堂哥关系熟一些,便日日来看蒋墨。
在小堂弟的关心下,蒋墨稍微振作起来, 有了些精神。
这日下午, 张望若来看蒋墨。她进来庭院, 便怔了一下, 因看到满园荒芜,侍从们皆不在,蒋墨一人坐在寝舍前的台阶上。他灰头盖脸,面容苍白,眼睛无神地看着庭院出神。
张望若的心口如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
这不应该是蒋墨……她认识的蒋墨,日日身边美女侍女环绕,仆从们小心讨好。他面容俊俏,性子骄矜,一点儿苦都不吃。这小孩儿还脑子里时时打着鬼主意,可他又漂亮,眼睛眨一下,星光都要碎在他眼中……
他本是那般漂亮精致的坏小孩儿。
张望若静了一下,才叫他:“柏寒,你身体可好些了?”
蒋墨抬眸,眼睛看到张望若,也是无神的。张望若走来,立在他身边,她低头看他半天,终是一叹,伸手揉在他发间,声音刻意轻柔下来:“好了,不要难受了。老师不是还在这里么?”
蒋墨不说话,肩膀却被张望若搂住。他僵直着不肯动,但是张望若轻轻地揉着他的发,耐心地安抚他。她声音沙沙的,终是在耐心的劝慰下,让蒋墨的僵硬缓解。
他肩膀松一下,整个人一颤,靠到了她怀中。他脸挨着她腹部,睫毛微微颤抖,便有泪意潺潺若雾。
蒋墨终于开了口,声音喑哑:“我醒过来后,想回去救她的。可是阿父打晕了我,他不让我回去。我恨我阿父,可我知道他是为了大局……只是他觉得我阿母无关紧要,可以被牺牲。是我没本事,武功也不好,口才也不好……我拗不过我阿父,我害死了阿母。”
张望若叹气,怜惜道:“柏寒,不是你的错。殿下选择回去……便是她自己的选择。”
蒋墨声音平平的:“不,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是没有路走了。我看到祖母扇她巴掌,骂她是千古罪人,要与她断绝母女关系。我也知道我父亲想离开她,和她和离,她要是回来面对我们,我父亲又要继续和她和离……她万万不愿那样。
“我们都能来凉州得到保护,可是她不能。她当年从凉州带走我阿父,她心里也无颜面对金姨,她不能回凉州……她无法看着凉州将士们,却忘记我阿父和金姨的当年……七郎日日在她面前晃,阿父日日来逼她,金姨夜夜在梦里看着她……她口上不说,但我知道她不愿来凉州。
“凉州是我阿父的家,但凉州不欢迎我阿母。我阿母无路可走,无家可归……她只能选择赴死。”
蒋墨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大滴大滴地滴落。张望若看得难受,更紧地抱住他。
听他哽咽:“而我!我本是我阿母最大的希望,唯一的爱了。可是我不支持她,我和她闹,我和她置气……如果我早早告诉她,不管她去哪里,我都陪着她,不管她和我阿父如何,我都不会丢下她不管……她是不是就不会回头去送死?
“她以为我也不爱她了,以为我长大了,就会抛下她了……可是不是这样的。我真的、真的……我真的打算一辈子和我阿母好的!”
蒋墨仰头看张望若。
他目中波光涟涟,眼睛中碎着万千流光。睫毛浓湿,他流泪的样子,比往日竟更加让人怜爱。他茫然地问张望若:“是不是因为我平日总是关注我阿父,她以为我向着阿父不向着她?我平时是不是做错了?
“是我害死的阿母么?”
张望若低头看他,他眼中一滴泪落,她再是豁达,却终是心怜他。若非心怜,岂会在他当初那么坏后,还去教他读书上进呢?
张望若一把将他搂入怀中,轻声:“柏寒,不要这样想。你连弱冠都未到,大人们的生死,不应由你担在肩上。长公主殿下有自己的选择,她始终是公主,殿下选择那条路,也是为你做好了安排,对不对……柏寒,殿下最后离开时,是对你放心的。
“你会顶天立地,会成为好儿郎,会不让父母担心,会独当一面……殿下对你足够放心,才会选择离开。”
蒋墨垂目。
他自嘲:“你不过在安慰我,我知道。凉州又没人需要我,我应该陪着阿母的……”
张望若擦去他面上的泪,怕他这偏执的性子陷入死胡同,又自己越想越左。她道:“你身有原家、蒋家两族之血,小太子又只跟你亲,对其他人都害怕。梁王将事情逼到了这一步,你还有空落在这里掉眼泪?”
蒋墨怔一下,他目中阴鸷色浮起:“我要杀了梁王。”
张望若见他只这般说,神色却沉冷,不像是冲动的样子。张望若唏嘘,心想长公主的死,让蒋墨备受打击之余,倒也确实长大了很多……蒋墨问:“凉州如何讨伐长安呢?”
张望若沉吟一下,告诉他:“那些人在争执,凉州要不要自立,拥小太子上位。”
蒋墨愣了一会儿,目中光微微闪动,他道:“自然要!你、你扶我起来……我去跟他们辩驳!这有什么犹豫的?如今梁王上位,对凉州又没好处,我们现在有小太子在,有什么好怕的。”
他声音阴冷下来:“就算现在是谋逆……但是史书是由后人书写的。有我与太子殿下在这里,凉州并非出师无名。”
张望若提醒:“毕竟凉州还有漠狄这个大敌,在外虎视眈眈。”
蒋墨反问:“难道凉州不自立,漠狄就不会与梁王合作了么?我听说,几年前,梁王断断续续派人通过凉州出塞,买什么兵器……他的狼子野心,从那时候就开始。”
张望若颔首。
蒋墨提起这个,他有了精神,快步下台阶,迫不及待就要去说服凉州的将军们。他走得快了,即将走出庭院时,脚步忽然一停,想到什么,他回头,眼睛微微上勾,看向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的张望若。
蒋墨抿唇。
他向后伸出手,眼睛又垂下,藏住自己视线中的期待与忐忑。他问:“你……你会陪着我吧?”
张望若:“嗯?”
蒋墨:“我和他们都不亲,都不熟……老师,我有些害怕。我怕我吵不过他们,他们打我,我也打不过他们。”
张望若:“……”
她飞快地洞察蒋墨那隐晦的小心思,想蒋墨这般乖戾的性子,还会怕跟人吵,跟人打么?他打不过原霁的时候,可从来没少招惹原霁啊。
不过是想有一个人,一直站他罢了。
他对爱的小心翼翼又别别扭扭的渴望……张望若岂会看不出来?
张望若扑哧笑,在他勾眼看来时,她握住他的手,笑叹:“走吧,老师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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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霁是支持凉州拥太子自立的。
凉州的困境,皆是长安皇室的疑心带来的。若是长安肯多信凉州一些,若是长安皇室能够了解凉州百姓的苦境,若是长安愿意加兵,不再只让原家守着凉州……
凉州与漠狄的多年战争,又怕什么呢?
之前的长乐长公主,只是让原家能够和皇室沾上边。而今蒋墨和太子的到来,对凉州是极大的益处。
不过这只是原霁的想法,原霁想拿这些理由说服凉州所有的将士们,还需要时间。毕竟,一旦与长安为敌,凉州面对的,就不仅是漠狄之兵,还有整个大魏的兵马围剿。
长安所谓的征伐凉州的十万大兵,其实凉州不放在眼中。
口上十万,实际上未必有十万。而凉州平原广阔之地,乃骑兵天下。若平原上相遇,步兵想胜骑兵,几乎是不可能的。凉州以骑兵为主,长安派来征伐的兵马,即使有骑兵,也不会像连年征战的凉州骑兵这般厉害。
凉州担心的不是这次征讨,担心的是尘埃未落时的每一次征讨。凉州怕的,是对上大魏三大边军中的另外两只——
幽州公孙家,益州封家。
若梁王能说服这两家离开边郡,征讨凉州,凉州所受的压力,就非易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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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飘了雨,几棵柳树孤零零地扎根庭院,碧绿清幽,给古朴的院中添了许多春夏绿色。
寝舍门打开,封嘉雪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外廊下。她靠着门,一腿伸长,一腿曲起,一手挥着一条弯而长的柳枝,搭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轻轻地晃呀晃。
原让从外被侍从领入庭院,见到的,便是坐在廊庑下的女郎这般洒脱又无聊的样子。
她坐在廊下,半张面孔都藏在黑暗中。听到动静,封嘉雪向他这边望来,下巴微微扬了一下。
隐约是个笑。
原让心中几分别扭,如今他每次面对封嘉雪,心里的怪异感就增加几分。原让立在庭院口撑了半天,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是深吸口气,走上前来,含笑:“你而今潇洒呀。”
封嘉雪眯眼。
原让缓缓地脱去外氅,看她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他硬着头皮,随和地一撩袍,与她一道坐在了屋门口的台阶上。原让回头打量她:“看来你的伤养得已经大好,没什么大碍了。”
封嘉雪随意的:“多谢原二哥招待。”
她这样的客气生疏,让原让微微尴尬。就好像二人之间,刻意地忘掉某些事。但有时这般刻意地不提,反而让人越发在意。
原让努力不多想,与她一起坐在台阶上,闲话家常一般:“如今将士们日日在前厅,为了凉州要不要拥太子自立而吵。我见他们天天缠着七郎,七郎都快躲着走了……谁能想到,你还有这般悠闲的时候呢?”
封嘉雪反问:“你不也很悠闲么?”
原让:“……我是另有缘故。”
封嘉雪笑一声。
她漫不经心:“因为原淮野回归,蒋墨回来,原霁身上的砝码加重。人家都是真正的一家人,还在此事上态度一致,你这个当了多年管家的人,当然让位出去了……”
她说的不太好听,原让耐心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三叔回来,并未与我争什么。三叔平日也不出门,不见客。我只是觉得七郎是对的……我一直希望七郎独当一面。”
封嘉雪问:“你三叔回来,他原来是那么厉害的人,现在整天不出门不见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你们原家不觉得浪费人才么?”
原让:“三叔受了伤,本就不能再上战场了。何况七郎和三叔之间……只能有一人说话。三叔是主动退让的。”
封嘉雪“哦”一声:“你们全都捧着原霁啊。”
她顿了顿:“不过也挺好,原霁上去了,你就闲下来了。我见你整日没事就往这里跑……你是真的闲啊。”
原让见她意有所指,面容不禁微热。
他解释:“是因如今情形,长安自顾不暇,对你的通缉自然也无人放在心上。你的危机已解,起码在凉州,你可以自由出入。”
封嘉雪:“哦,原来是因为我不是危险人物了,二哥才往我这里跑得勤快了。”
原让:“……”
他说不出话时,封嘉雪半身藏在角落光暗处,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她半晌,忍不住笑,伸手拍了拍他肩头:“二哥不必在意,我与你开玩笑呢。”
原让叹气。
他回头,似下定决心,低声:“其实你说的也无错,我本就是有事求你……阿雪,如今凉州与长安为敌,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日起,凉州便不仅要应对漠狄这个敌人,还可能对上幽州公孙家,益州封家。你是来自封家的女将军……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益州封家军的优势和弱点。”
封嘉雪挑一下眉。
她问:“二哥想让我帮你对付益州封家军呢。”
原让:“……我是想让你拿下益州封家军。”
原让道:“你之前受了伤,又受到朝廷的威胁,才不得不从益州逃走。但你如今已经伤愈,现在是朝廷需要封家军,而不再是封家军看人眼色的时候。你十几岁的时候,一个小女郎,就能从你的一众兄弟手中抢得封家军的掌控权。你掌控封家军近十年……你想要夺回自己的兵,想重新接管封家兵马,对你来说,应该易如反掌的。”
封嘉雪不说话。
她手中晃着那根长柳枝,碧绿之色从她掌心蜿蜒出去。
原让倾身,不觉带了恳求:“阿雪,凉州如今很难……你若是能重掌封家军,凉州与益州合作,新帝登位的从龙之功,便也有益州一份。此事并非对你全无好处啊。”
封嘉雪道:“可我原本只想占山为王,当个山大王啊。我当将军当得挺烦了,多年打仗,我又一身伤,我觉得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啊。”
原让急了,他道:“阿雪……”
封嘉雪缓缓道:“除非,二哥答应我一个要求。”
她身子往前倾,英气的面容从黑暗中出来,全部映在了日光下。她曲着膝,没有握着柳枝的那只手伸出,勾住原让的下巴。她气息拂在他面上,在他愕然又了然时,她与他一吻。
潺潺一吻,时间极长。
结束时,原让呼吸凌乱,微侧了头。他撑在台阶上的手握紧,控制自己的反应。
封嘉雪低笑:“除非,你把你自己嫁给我,供我赏玩。二哥,你要是肯跟着我一起走,跟我一起去益州……我与凉州合作,未尝不可啊。”
原让低头不语。
封嘉雪怂恿他:“既然你要为了凉州奉献自己的一生,干脆将你奉献给我吧。二哥,嫁给我,我立马回益州,夺取封家军权!你若不跟我走,我便不会走。”
原让缓缓抬头,定定看着她。
他说:“封嘉雪,你威胁人,真是一贯威胁惯了。”
封嘉雪道:“承让承让。”
原让道:“什么时候去益州?”
封嘉雪挑眉。
她说:“你一句话,我立马走。”
原让:“走。”
他看着她,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我与你一同走。”
封嘉雪盯他片刻,大笑起身。原让与她一起站起,要出门时,又被她转身抱上,按压住他。他抬手欲推,喝她不要得寸进尺,听封嘉雪含笑:“你也不必不甘心,你侍候得好,我有一个足以让你惊喜的礼物藏在益州等着你……二哥,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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