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小太监端着托盘进来,见殿内的几位上书房大臣皆是枯坐无语,各自出神,不由微愣了下,才扬声道:“皇上赐诸位大人,蜂蜜糕、芙蓉糕、燕窝酥、黄皮饼、奶皮饼各一份。”
一听皇上有赐,张鹏翮、马齐等五人忙起身谢恩,待太监退下,马齐瞅了一眼桌子上的饽饽,便知道贞武中途退出,定然是去用膳了,赏赐给他们的既是饽饽,就说明贞武用膳十分简单,按常例,皇上膳食丰盛,菜肴众多,用膳时一般是赏赐菜肴给臣子。
微微沉吟,他才道:“诸位,皇上用膳之后马上便会回来,乡绅监督地方官以及士绅一体纳粮当差等举措诸位是何看法?”
几人都明白,马齐这是想统一上书房的口径,不过,此事颇为棘手,贞武对陕甘之事绝口不提,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按理,眼下刚刚平息了满汉之争,贞武应该不会大张旗鼓的惩治陕甘官员,毕竟陕甘官员多系满员,若是大力惩治,极可能引发满员的不满,重新挑起事端。
但贞武若是真的有心在陕甘试行新政,那就说不准了,因为既是要试行新政,陕甘的贪贿官员必然是要尽数换掉,如此,对陕甘的官员来说,无异于是灭顶之灾,京师的满员也将惶恐不安。
唯有阻止贞武在陕甘试行新政,他才有可能对陕甘贪侵赈灾案网开一面,或者是惩小放大,尽量避免牵扯太广。
想到这里,萧永藻开口道:“欲速则不达,南方各省如今正在推行摊丁入亩,将丁银摊入田地本就侵害了乡绅的利益,如是此时又抛出士绅一体纳粮当差等举措,于乡绅而言,不啻于是雪上加霜,消息一旦传出,恐会适得其反,不利于摊丁入亩的推行。”
张鹏翮、马齐四人自然是听出了这番话中的弦外之音,这是官场通用的一大法宝,拖字诀!新政是贞武提出来的,贸然反对,大为不妥,拖一拖,不说拖上三年五载,只需拖过眼前,便足以影响贞武对陕甘贪侵赈灾案的惩处力度。
马齐当即附和道:“采之言之有理,太上皇常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实不宜操之过急,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严禁乡绅包揽钱粮,拖欠钱粮等举措,不仅可以抑制土地兼并,亦能有效保证朝廷及地方的差徭赋税的稳定,保障百姓免遭乡绅盘剥,化解百姓对乡绅的对立和仇视,实是利国利民之举。
但如仓促试行,必然引起天下士绅的极力反对,如此,则得不偿失,窃以为,循序渐进,方是上策。”
张鹏翮瞥了王掞一眼,见他默然不语,便沉吟着道:“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皆是息息相关,一脉相承,皆是以田地为基准征收钱粮耗羡,当差服役,实则针对的都是乡绅,实无必要分步而行。
不论是摊丁入亩还是士绅一体纳粮当差,乡绅皆会大力抵触,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一步到位,不仅可以彰显朝廷革新之决心,亦可节约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此言差矣。”萧永藻毫不留情面的反驳道:“历来革新,无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岂能一蹴而就?急于求成,只会重蹈前明一条鞭法革新之覆辙。”
“此一时彼一时,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王掞也适时的加入了战团,瞥了萧永藻一眼,他才侃侃而道:“前明一条鞭法之所以失败,乃在于文官势力,恰当的说应该是乡绅的势力太过庞大,而且推行不力,前后延续了上百年时间。
如今则不然,乡绅势力经过立国之初的大力打压削弱,如今方兴未艾,势力并不算庞大,较之前明,可谓是云泥之别,再则,主张革新的不是臣子,而是皇上,是御极之初,风华正茂的大清之主,不虑担忧革新半途夭折。
再则,以皇上一贯的行事风格,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推行在五至十年之内必将全国推行,绝不会出现前明延续上百年的情形。有鉴于此两点,此番革新绝不会重蹈前明覆辙。”
见王掞提到贞武的行事风格,张鹏翮接着又道:“皇上行事,素来雷厉风行,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纳粮当差乃是一脉相承,皇上绝不会分为几步走,再则,窃以为此番革新,另外还有层深意,那就是打压乡绅!
乡绅势力的扩张速度远甚于朝廷的预期,绅权的快速扩张不仅严重的压制族权,亦严重威胁官权,这不利于朝廷对县乡的控制,既是要打压乡绅,削弱乡绅的势力,剥夺乡绅的特权则可收到立竿见影之效。
仅仅是摊丁入亩,效果并不明显,士绅一体纳粮当差才能触及其根本特权,唯有双管齐下,方能收到打压削弱乡绅之效。”
“这可不好说。”嵩祝闷闷的说道:“乡绅势大,于国无益,然乡绅势微,同样于国无益,唯有平衡地方的官权、绅权、族权,朝廷方能掌控自如,再则,朝廷之所以赋予乡绅种种特权,不仅是为了笼络乡绅,也是为了笼络天下的士子。
士绅一体纳粮当差,将置天下士子于何地?十年寒窗苦读,入仕的希望渺茫,若是连免除差役杂办的特权亦被剥夺一尽,天下谁人还愿意寒窗苦读?假以时日,岂非礼崩乐坏?”
“此言有理。”萧永藻一口就接了过去,“乡绅不可一日或缺,传播道德文化,倡导礼仪、兴办学务、筹办地方公务,教化于民,上传下达等等,皆离不开乡绅,若是将乡绅打压过甚,不仅礼崩乐坏,更可能使地方糜烂。”
张鹏翮瞥了他一眼,才沉声道:“此乃危言耸听,乡绅之特权何止于此?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当差,不过是剥夺了乡绅豁免杂项差徭之权,对乡绅而言,身份等级,司法特权才至关重要。”
说到这里,他一抬眼见贞武走了进来,忙起身见礼,贞武扫了五人一眼,摆了摆手,道:“免礼,赐座。”说着径直落座,进来之前,他阻止太监通报,已经在外听到嵩祝、萧永藻两人反对的话,待五人都坐定之后,他才含笑问道:“怎么着,还僵持不下?”
“皇上圣鉴。”张鹏翮躬身道:“事关重大,个中利弊非一时能权衡清楚。”
贞武微微点了点头,道:“礼不辩不明,如此大事,自然要辩论清楚,先将你们各自的看法详细说说,不要有所顾忌,朕有言在先,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事,不从正反两面入手,如何能够权衡利弊?都大胆的说,无庸讳言。”
见贞武这话说的诚恳,五人都放下心来,一一将各自的看法说了一遍,嵩祝也是毫不讳言的提出了他的反对意见。
详细的听完五人的意见,贞武不由暗笑,与他心中预想的完全调了个个,张鹏翮、王掞两人是汉臣,按理应该是坚决反对打压削弱乡绅势力的,因为乡绅阶层是汉员的摇篮,没想到现在竟然完全颠倒过来了。
要说他们都是大公无私,一心为国,那纯属扯淡,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形,不消说,肯定是为了陕甘贪侵赈灾案,也难怪说朋党祸国,如此大的朝务,他们仍是纠缠于满汉之争,看来,得下大力气消除满汉之争,这是最大的朋党,危害远甚于一般之朋党。
很快,他就收回心思,微微颌首道:“有反有正,很好。”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凡事皆有利弊,你们再议议,此事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从短期和长远两方面来分析。”说完,他便自个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呷着,等着看戏。
听的贞武这话,张鹏翮心里不由一喜,争了这半晌,竟然没有从短期和长远两方面入手?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他立即便躬身道:“皇上圣虑深远,眼光卓越,实令臣等羞愧。”
略微沉吟,他才接着道:“前明之亡,可说是间接亡于乡绅,明中后期,乡绅势力极速膨胀,加剧了土地兼并,造就大批的失地流民,加剧了官民对立,以致稍遇天灾,便内乱四起,大量田地集中于乡绅之手又极大的削弱了朝廷岁入,以致朝廷无钱用于兵备。
从长远来看,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不仅遏制了乡绅势力的快速膨胀,也能有效抑制土地兼并,且能保障朝廷岁入不会流失,有效的消除官民的对立和仇视,实乃是一举数得,利国利民之不世之良法。
短期看,这些举措可能会激发乡绅以及士子的广大不满,然如今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国力鼎盛,只须善加引导,妥善安抚,定无大碍。利弊相较,显然是利大于弊,而且是利远大于弊。”
听的这话,马齐眉头不由一皱,这老货心思倒是转的快,仓促之间,竟能够说的滴水不漏,这下该如何驳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