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代“十里一亭”,既是最底层的治安管理机构,当道之亭又负有邮传之责,故称“邮亭”。汉代于其上增设“三十里一驿”,正好为步行一白昼的距离,不但来往传递信件,抑且可迎送、安置过往官员、使节。此番刘备虽然率军蹂躏关中,但因为时机仓促,对于乡、驿、亭等基础架构并未能够彻底破坏,而当曹操入关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恢复沿途驿、亭,以备军情传递。
所以快马急递通过驿舍,一日可行三百里,从扶风而往任城,也不过数日即至。诏令传到任城王府的时候,曹彰按老规矩又在聚众饮宴,喝得醉醺醺的,突然闻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连催问了好几声。
任城相直接把诏旨递上去,曹彰擦擦眼睛,连读三遍,这才猛地跳将起来,大笑道:“固知阿父毋忘孤也!”一边吩咐军兵集合,一边跌跌撞撞地朝殿外就跑。宦者执履追及,却被曹子文一脚踹翻:“急取靴来,何用屦耶?!”这真有历史上楚庄王“剑及屦及”的风格了。
按照魏律,诸王各有四百亲卫,不过曹彰没打算全都带上——若不是沿途需要有人探路、服侍、打理杂务,他几乎想单人独骑就直奔关中而去——而只挑选了二十名善骑的健卒。等把人全都聚齐了,战马都牵了出来,鞍韂也皆备好,才有宦者扛着他的盔甲、武器呼哧带喘地赶过来。曹彰把甲包往备马上一抛,自己光脱下长衣,换着袴褶,登上皮靴,便待扳鞍上马。
有宦者上前提醒:“大王方醉,如何骑马?”双手奉上一盏清茶,给曹彰醒酒。曹彰笑道:“汝实有心也。”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双手一按鞍桥,左脚踩上马镫,腰腿一用力,“噌”地便跃上马背,但随即“哧溜”一声,却又从另一侧直接滑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宦者、属吏们赶紧过来搀扶,还相互埋怨,说应当等大王彻底清醒了,再让他上路啊。然而却见曹子文双眼瞪得老大,脸部肌肉扭曲,似乎痛苦无比,随即痰咳一声,竟然吐出一口血来!众人这才慌了,七手八脚将曹彰舆归寝室,延医诊治——然而医生还没有来,堂堂曹子文就已经咽了气,年仅二十五岁……
在原本历史上,《魏略》有载:“太祖(曹操)在汉中,而刘备栖于山头,使刘封下挑战。太祖骂曰:‘卖履舍儿,长使假子拒汝公乎!待呼我黄须来,令击之。’乃召彰。彰晨夜进道,西到长安而太祖已还,从汉中而归——彰须黄,故以呼之。”
历史虽然已经被改变得面目全非了,但惯性仍在,曹子文同样没能赶上在父亲面前扬威的最后一仗。
当然啦,即便曹彰没有莫名其妙地在启程时便即薨逝,那也是赶不上这一仗的,因为路途跟原本历史上的汉中之战同样遥远——从任城到关中的距离,比从邺城到汉中也近便不了几天。而且曹操才刚下诏去召曹彰,当日夜间,张飞和刘封便飘然远飏了,光剩下一片空营。
曹操这才明白:“此必贼断后之卒也,刘备去矣!”赶紧拔寨追赶,比至郿县,又是空城一座。
张飞、刘封赶至褒斜谷口,刘备全军已然撤归汉中,光留下了断后接应的黄权,与魏将于禁激战不休。于是张、刘二将从侧翼冲杀出来,击败于禁,与黄权会师一处。三将商议,曹操大军将至,为了顺利撤退,还得留个人继续守备谷口一段时间才比较稳妥。可是留谁守呢?要知道这可是个极度危险的工作,一个不慎,很可能就回不去啦。
黄公衡说:“二位远来,士卒疲惫,权当留守。”张飞不依:“卿与于禁激战,士卒岂不疲累乎?”咱们半斤八两,留谁都一样啊。二人争议不休,最后张飞说了:“当使刘将军先退,吾与公衡划拳以定去留。”
刘封在旁边听得此语,当场胡子就奓起来了,是勃然大怒。他怒的什么呢?就在于“刘将军”三字。按道理说他是刘备的养子,正经蜀汉皇子,可是刘备登基以后却似乎完全忘记了这码事儿,也不给他封王,也不按皇子例使居宫中,而且就连品位也算不上有多高。
这时候蜀汉的军职,共有十一人获赐将军号,其中又分两个梯队。第一梯队为重号将军——关羽拜骠骑将军、张飞拜车骑将军、马超拜卫将军、吴懿拜镇东将军、黄权拜镇北将军;第二梯队为杂号将军,按位次排列分别为:兴业将军李严、翊军将军领中护军赵云、辅汉将军甘宁、安汉将军刘封、镇远将军赖恭、安远将军领庲降都督邓方。
你瞧,堂堂皇帝养子,即便在军中也只排到第九位。这就使得竟无人以“殿下”来尊称刘封,要么按照旧日习惯叫他“公子”,要么就称“刘将军”。
刘封这个气恨啊,心说老头子原本对我保爱有加,自从得了亲儿子,就完全把我抛至脑后啦——你要不想让我当太子,起码封我一个王爵,我也咬着牙忍了,可如今这种待遇,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我干脆死这儿算了,让你内疚一辈子!
当即一手扯开黄权,一手扯开张飞,说你们都别争了,我留下断后便是。黄权、张飞自然不依,刘封干脆拔出剑来,朝自己项上一横,说:“吾为皇子,若临难而走,必辱及君父也。既受此辱,胡不就死?!”
黄权和张飞没有办法,只得依从,随即把麾下精锐全都调拨给刘封,商定由他暂留半日,半日后不管曹操大军有没有杀过来,你也不用管手下兵马,直接掉头撒丫子就是。张飞还拉着刘封的手,热泪盈眶地说:“陛下昔日勇战之姿,吾今于将军之身复见也!陛下不可无将军,国家亦不可无将军,千万珍重!”
二将去后还不到半日,曹操前军便即抵达。刘封身先士卒,率部冲阵,小挫敌势,然后伪作拒垒固守状,其实也不管麾下兵马了,光领着部曲百余人,打马扬鞭就逃进了褒斜道。随即蜀军便遣使往诣魏营,数千人一日而降。
刘封没命地狂奔,很快就在谷中追上了张飞和黄权,三人相对唏嘘,喜极落泪。
再说曹操扫清了褒斜谷口之敌,这时候张郃、徐晃也皆率军来合,于是商议:咱们追不追?要不要一口气杀进汉中去?沮授说了,虽然刘备因为仓促撤退,抛弃了很多军器物资,但其主力并未受损,一定会巩固汉中之防,攻之不易也,咱们还是就此收兵吧。曹操实在不甘心,于是注目曹洪,曹洪明白天子的想法,当即站出来说道:“刘备率军蹂躏关中,各方计点,约七八万众,而蜀中兵马原不过十万,尚留甘宁以备三巴,是汉中空虚明也。今其虽退,士卒疲惫,仓促难布,吾等趁势而进,衔尾而追,获胜可期。若待其稳固汉中之防,再欲攻之,难矣哉。”
沮授说辅国所言确实有理,然而——他自从在袁绍那儿吃了瘪,归曹后又几乎被闲置了十多年,棱角全都磨平,说起话来比过往要温和得多啦,倘若当年就是这般脾性口吻,总是先赞同对方再小小做一转折,估计未必会失去袁绍的宠信——褒斜路实在太过狭窄了,大军难行,容易被人堵住南谷口逐一击破。咱们要想攻打汉中,除非是褒斜、倘骆、子午和散关故道多路并发,使敌首尾难应,可问题要等把兵马分调开来,估计刘备已经在汉中重新站稳脚跟啦,肯定不赶趟啊。
蒋济同样规劝曹操,咱们还是就此退兵为是。然而曹操沉吟良久,却越想越憋屈——好不容易独断专行,天子亲征,结果千里迢迢跑关中来,却并没有撞见刘备的主力,只是与其断后之将小小接触了几仗,杀俘不过数千,我这一趟几乎可以算是白来了呀。而且关中为国家重地,却任由刘备轻松来去,天下人将会如何评价于朕?这面子我可丢不起啊!
可是也不得不承认沮授所言有理,若自褒斜道一路挺进,危险系数太大,倘若按照伐蜀的原计划多路并进,又怕不赶趟,刘备已实汉中之防。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咱们先试一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不能成?即命张郃、徐晃率部以向散关,曹真、吕蒙率部以向倘骆,曹真、夏侯尚则暂歇几日后,即自褒斜挺进。至于曹操本人,身为皇帝不可能冒这么大风险,暂且退归郿县。
可是才回到郿县,就有新任雍州度部中郎司马恂请见,警告曹操:“此前资军,多用华仓存粮,今已尽矣,乃自太仓调拨。今臣按查新输至长安者,多霉烂不可食也,若以发军,恐起变乱,若不下发,军中粮难支十日矣!”
曹操闻奏大惊,便问:“太仓存粮,三年一换,又无淫雨,如何霉变?汝兄如何治部耶?”
度部尚书是老臣王邑,不过已经递了好几回致仕表章啦,基本上不怎么理事,部权都操持在侍郎、司马恂的长兄司马朗手中——司马朗亦已内定为下任的度部尚书——所以曹操就问了,太仓怎么会出现霉变的谷子?而且出仓的时候没有查验吗?怎敢这就输送到前线来?你哥是怎么办事儿的?!
可是这会儿再骂司马朗也没蛋用,曹操只好再问:“其缴获刘备物资,可足用否?”司马恂苦笑道:“刘备安得有粮?”确实刘备因为仓促撤退,被迫抛弃了不少军资器杖,可大多是不便携带的旗帜、大车、攻城器械而已,他本身粮食就不充足,还得靠在关中抢割半熟的麦子以资军用,哪肯再乱扔啊?司马恂说我若能在职权范围内给你掏摸出粮食来,肯定不敢来打扰陛下,这是实在没招了,才只能跑来叫苦。
曹操闻言,不禁长叹一声:“可令诸军暂退,分往凉州、司隶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