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问秦宓,如今法正、庞统,不是和平竞争,而争权夺势,相互攻诘,这个问题很严重,有办法解决吗?秦宓皱皱眉头,说这事儿处理起来确实有点儿烦难……
“昔孔子殁,群徒守丧,乃揖子贡,而子夏等以有若似圣,而欲事之,儒门因分为八——先贤尚党,而况时儒耶?”想当年孔子去世以后,弟子们聚在一起为老师守丧,出出进进的都要拜谒子贡,说明把子贡当成是孔子的继承人。但偏偏子夏、子张、子游等人觉得有若跟孔子长得比较象,所以打算象服侍孔子一般服侍有若——也就是拥戴有若做新的儒门首脑。秦宓说圣人门徒尚且如此,更何况今之士人呢?各自拉帮结派,那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
“高皇帝灭秦兴汉,及奏功臣位次,以萧相国为第一,而武臣不服,咸戴曹相国(曹参),独鄂千秋排除众议。乃知古来文武相轻,事之常也,如廉颇欲辱蔺相如。而相如实知进退,乃折廉颇,使负荆请罪。今法孝直、庞士元,才兼文武,而并倨傲,两车相并,终成死局,此不可不虑者也。”
从来文官武将,很可能互相轻视,就象廉颇跟蔺相如似的,幸亏蔺相如知道为国而废私,多次主动避让,才终于感动了廉颇,跑蔺府上去负荆请罪,演了一出“将相和”的感人剧目。问题如今法正、庞统,两人亦文亦武,他们互相瞧不顺眼,不是因为所长相异,恰恰相反,是因为才能都撞一块儿了,谁都不甘心屈居于对方之下。要是换了这二位乘车跟大街上迎面撞见,那肯定谁都不肯相让啊,说不定一直兑到地老天荒……
刘备边听边点头,说先生您分析得很正确,但这些我都明白啊,可该怎么解决呢?
秦宓说我刚才举了不少例子啊,其实解决方法便隐含在内:“明公思之,文武相敌,何高皇帝无所忧耶?何曹相国不谮萧相国耶?而反随其规矣。人皆有党,魏亦不能免,何魏公无所忧耶?”安邑那儿肯定也有党争,怎么就没见曹操头大呢(其实曹操也头大,只是别人瞧不见)?你想得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吗?
“譬如林中多兽,狼狈乃可为奸,谋共食也;但其食少,必相争斗。今曹操虎踞中原,挟天子以令诸侯,吏之不足,乃设中正、为科举,是狼狈皆有所食也,尚安争为?而蜀中褊小,明公又铩羽关中,人心不定,故相争也。”
说白了,当一个政权正处于上升阶段的时候,前途无限广大,可分的大饼越来越多,因此大家伙儿都忙着去抢政权外的利益,内部就不易起什么纷争了。而当一个政权看不见太多的扩展空间,自然人人心思向内,要在固有的大饼上多咬一口,怎么可能不互相攻讦、夺利呢?
“今明公欲自守也,以待魏之来攻,守而人心恐乱,人心乱而内纷必起。若即兵发于外,使各有所欲,各有所取,内纷乃息矣。”防守并非良策,靠着防守是很难把人心凝聚起来的,必须随时都表现出对外扩张的态势,使臣子们能够瞧得见眼前的利益,如此一来,自然争斗可息,上下一心。
刘备闻言,沉吟不语,好半晌才说:“先生所言是也。然今粮秣不足、兵士疲惫,恐无以出矣。”秦宓说我没打算怂恿您去打曹操啊,别说曹操了,就算打吕布,恐怕力亦不足,这我是能够瞧得清的——“南中广大,此前庞士元初定之耳,华夷之众,多怀二心,即以一旅之师威慑之,可安民人、定租赋也。而魏初定荆南,水远山长,难以深入,可使法孝直自牂牁入于郁林,收并交州,以为辅弼……”
说到这里,略略一顿,反问刘备:“吾闻明公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然否?何不用之也?”
刘备恍然大悟,连声称赞,跟秦宓一直谈了好几个小时,这才恭恭敬敬把他送出门外。转过脸来他就问简雍啊:“秦子敕欲放士元南中,流孝直交趾,其为公耶?或为蜀人之私耶?”他献计要把庞统给赶到南中去,把法正给赶到交州去,是不是为了给他们蜀地土著誊地方啊?
简雍笑道:“人孰无私,用人之公不如用人之私也。士元、孝直,主公臂膀,岂可遽使之外?乃可使元直巡南中,正方入交趾,既导其势于外,又弱二人羽翼,不亦佳哉?”
我知道你舍不得法正和庞统,但是秦宓的计策确实有其可取之处啊,何不派李严和徐庶去行此计?一方面正如秦宓所说,保持扩张势头,可以消减内纷,另方面把荆州、东州两派的重要人物各放一个出去,同时削弱其势力,那他们还能闹出多大乱子来?
刘备闻言大喜:“宪和真吾张良也!”捻着胡须想了一想:“且待称公,而后可行。”说完这两句话,思路突然作一跳跃:“宪和,卿且为吾往说孔文举……”
益州集团内部暗流涌动,元从、荆州、东州、蜀地土著等各派间争权夺势,但因为刘备的手腕还算老辣,暂时尚未酿成大的祸端,暂且不提。且说曹操集团暂时进入了一段比较安稳的发展时期,着力消化新得的荆、扬土地,积草屯粮,以期西征。就中是勋虽为重臣,但制度既定,又有刘晔、董昭为其辅弼,再无出使时的战战兢兢、匆匆忙忙,小日子还是过得颇为踏实的。
且说这一日乃休沐之期,是勋又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杆才始起身,然后别人朝食的时候,他算是清粥小菜吃了顿早餐,餐后一步三摇,来至前院。
早有仆役设下了桌椅、坐席,卢毓卢子家领着弟子们前来拜谒,并且呈上功课,请是勋检查。是勋也懒得瞧那些文字,高踞椅上,把手一摆,你们开始背书吧。
——士人当习经典,那些玩意儿全都得死背,否则将来长大了在士林中厮混,不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哪怕你经义再通,也会被目为不文粗胚啊。
好在这年月文言之与口语差距还不算太大,即便周代典籍(最早也就能推到那时候了),这会儿的人诵读起来,也就跟二十一世纪的小学生阅读《水浒传》、《西游记》一般,很容易找到语感。再加上是勋特意关照卢毓,你别再用老办法教那些孩子,先背诵再讲解,咱们给掉个个儿,先讲解再背诵好了——“知其文意,默诵乃可事半功倍,否则事倍功半耳。”
这年月惯常的教学方法,就是先让背,等你背熟了,然后老师才给讲解其中含义——甚至根本不讲,让你自己去体会、领悟。原因也很简单,少年入学,没有什么《三字经》、《百家姓》之类启蒙读物,秦代的《爰历篇》、《博学篇》等也皆散佚,上来就学儒家经典,你跟一群小孩子真能讲得明白什么道理吗?还不如先让背诵,等到背熟,也就十二三啦,那才有讲道理的可能性。
然而是勋所收的这些小弟子,什么秦朗、陈均、张缉、夏侯威等等,都已经十好几岁了,就连最小的司马邕,入门的时候虚岁也已十岁,再怎么不好学,也早被家人逼着背了好几年书啦。跟我这儿还背书?那多浪费啊,乃可以开讲矣。
不过这些小孩子尽皆顽皮,思路都野,经常提出些古怪的问题出来,就连卢毓都无法回答。卢毓禀报是勋,是勋说没关系,你就生讲,让他们有问题都积攒下来,考察之时来找我问——先不说老子乃郑门嫡传,经学大家,怎么着也不可能被几个小孩子给难倒喽,而就算你们真能超时代地提出问题,我也有超时代的见识啊,最不济我还有口才呢,指白道黑,有何难哉?
这回小孩子们按年龄排着队,跟是勋面前所背诵的乃是《孟子》,每人一段。是勋闭着眼睛静听——是否基本了解文中含义,其实听背诵就能够听得出来,一句话重音应该放在何处,何处乃当小顿,你要是光知其然而不明其所以然,肯定语气、语速全都不对。
几个小孩子每人背诵一段,完了又提出自己的问题,是勋轻轻松松,逐一解答。不过《孟子》不短,六个小孩子要是真都一口气连贯着背完,再加讲解,估计是勋一整天都要浪费在这儿啦——也就将将背完《梁惠王》,再背上一半儿的《公孙丑》而已。最后一个是最年幼的司马邕,是勋几乎就没睁眼,一边养着神,一边随口解答,完了正待睁眼起身,突然又听到一个稚嫩而熟悉的声音: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是勋猛然睁眼,皱眉望去,不禁脱口而出:“汝却缘何在此?”
原来六个孩子按年岁排成一列听讲,身高与其年龄相配合,头顶几乎就连成了一道斜线,可是如今队伍末尾又杵上了一个,正好比司马邕小两三岁,矮上半寸,使这条斜线继续延伸。是勋自然认得,这不是我的弟子啊,这分明是曹家的嫡孙曹髦!
唉,你小子怎么悄没声的,又跑我这儿转悠来啦?你们家人不管啊?我的仆役呢?怎不见前来通传,就敢放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