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着突然从老家营陵来到安邑,并且请求是宽领他前往是勋府上拜会,用意其实很简单——他是来找考官走后门儿的。
且说当日是仪辞去登州刺史之职,返回营陵,就琢磨着给大儿子捞一个孝廉的身份——他并没有打算让是着出仕,因为那小子压根儿就不是做官的材料,但有孝廉桂冠在头上,就跟后世考上进士一般,具备了当官的资格,即便不任职,也自可横行乡里,不虞人欺啦。
然而孝廉的数量极为有限,前汉武帝时规定各郡太守每年举孝、察廉各一人,后来合二科为一,则每年举孝廉两人,此外各州刺史在逐渐转化为行政官员以后,也有年举二孝廉的资格。也就是说,青州加上营陵县所在的北海郡(建安十二年,北海王绝嗣除国,乃改称北海郡),每年只准举四名孝廉。
倘若换了个偏僻的地方,或许拼命凑人都未必凑得齐全,但在文风鼎盛的青州,随手一扒拉便人才无数……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世家的杰出子弟无数,且轮不上出身不够高贵的是家呢。况且青州刺史王修有是个清介耿直,不习惯给人开后门的,所以是仪花费了很大精力,亦未能在短期内把是着推举出去。
当然也在于是仪刻意地要与是勋相切割,轻易不肯打出是勋的旗号,否则以是勋的声望、名位,想抱大腿的地方官那还少吗?即便王修,也不得不照顾一下是令君的脸面啊。但凡是仪能够求得是勋一封手书,北海太守或者王修必将大开方便之门。
是着为此成天拉长个脸,埋怨老爹待他这嫡长不如几个兄弟,是仪就窝火啊,心说你几个兄弟都是自家闯出来的事业,我啥时候帮过忙了?倒是你,自己没有本事,反怪为父的不肯相助——这要在数年之前,我固然可以写信请是勋助你,但如今即便拉得下这张脸来,他也未必肯再伸手啊!
结果一等等到了安邑下诏,据说魏公设官无数,打算通过品评和考试一网打尽普天下的人才,是着再也坐不住了,就寻死觅活地向老爹提出请求,说我要投刺自荐,前去参加考试。
是仪老头儿再也拦不住了,而且眼瞧着曹操大权在握,为汉之孝廉何如为魏之茂才?真在做了茂才以后被授予何官何职,到时候再说吧。是着本人则是信心满满啊:“宏辅见为主考,吾又岂有不中之理?”是仪心中苦笑,我跟那西贝货的心结甚深,只是你这傻儿子不知道罢了,他会关照你?未必啊未必……
可是老头儿终究多年担任刺史,在官场上还是有一定能量的,王修这儿道路走不通,咱们可以去走别处嘛。他到处托关系,访门路,最终竟然把是着的户口给改落到了其母亲的老家——河内汲县,河内中正官司马防大笔一挥,给评了个“中中”。然后是仪便遣是着前往安邑,但是告诫他:你先别去找是勋,先去找你亲弟弟是宽,他心眼儿比你多,让他去跟是勋打招呼比较稳妥。
所以是宽无奈之下,只得领着长兄亲自来敲是勋的门。是勋真是哭笑不得啊:这才第一次品评、考试,就冒出作弊的来了……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真是社会如海,人情似浪,身落海中你就根本逃不过浪去啊……
此外青、登、海、徐、幽、平等州投刺自荐的士人,以及河东士人,也有很多找上了是勋的门,请求相助一臂。是勋心说陈长文他们没有经验,我则是一时贪图安逸,没提出来考官应当提前一个月就杜门谢客……这要是早早封闭起来,又何至于如此头大呢?
那些陌生或半陌生的家伙,他大多敷衍了事,但对是氏兄弟却不好敷衍。是勋确实在心里对是仪还存有疙瘩,但真不象是仪、是宽他们估量的,进而恨恚整个是氏——自己在此世本来就没什么亲人了,难得曾与是氏兄弟在营陵相处数年,还一起逃过难,不提亲情,也多少总残留着一些友情吧。
——是宽除外,见面没多久,他就设套让自己娶了曹氏女,随即又在麋、曹之争中针锋相对过,其后又刻意不相来往,他不以是勋为弟,是勋又何必认他为兄?
所以是着亲自求上门来,是勋不便再假装公而无私,思来想去,干脆偷偷地就把考题泄露给了对方。但他旋即关照是宽,说大哥这人不靠谱,这些天你好好地看住他吧,别让他到处乱跑,再把考题透露给旁人知道。虽与是宽不睦,但也必须承认,这三哥做事还算谨慎牢靠的,与是着大为不同。
是宽拍胸脯说你放心吧,随即又一皱眉头:“但闻此番考试,当糊其名也,奈何?”是勋捻须而笑:“此易为耳——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两汉察举制下的考试都很简单,不成系统,也无一定之规,既非联考,也不闭卷,大多为长官临时设想考题,给考生几天时间去作答,完了再加一场答辩,以证明你那文章不是别处抄来的。所以对于考试作弊这事儿,陈群等人压根儿就毫无防备。
是勋则不同,先不提后世在闭卷考试下的作弊手法如何花样百出,自己前生也不是没昧着良心耍过——他算是文科尖子,可是碰上理工类的考试,不作弊就必然挂科啊——光说科举制度下的各种作弊轶闻,从古书上读到的也海了去啦。
虽说自己制定的制度,自己率先破坏,很难心安理得,但他是宏辅也不是毛孝先那种彻底的清廉正直之辈啊,再说了,就开这么一扇小小的后门儿,不算什么太大事儿吧……
终究是勋提出科举制度,主要目的还真不是为国举贤,而是为了给寒门士子们多开辟一条上升通道出来。
科举制成之于唐,但唐朝的科举真不似后来宋代甚至明、清那样,又是进场搜身,又是一考三天,又是士兵站岗,搞得跟监狱似的。唐代的科举仍然混杂了许多人情味儿,所以士人入长安后多要干谒权门,或者献诗扬名,以便加分。作弊对于唐代科举,那根本就不叫事儿,后世为了堵住这个漏洞而把制度越搞越严,反倒作弊之风也随之滋长,变得更加防不胜防。
当然啦,那也是因为参加考试的士人数量日益膨胀,若不严格制度,将彻底无法管理。别瞧这回考试规模已经大出是勋意料之外了,但真说起来,还未必能比明、清时代某些江南重要州府的乡试人数为多……
因此是勋安慰自己:原本历史上的科举制之初,就不怎么刻意避免作弊啊,我又何必太过于执着呢?
且说第一场科举考试,安排在建安十四年的九月廿五日,参与者三百余人,第二场明经科考试,则安排在十月五日,参与者二百余人。然后到八日为止基本判完了首轮各科,开始统一给明经科的考卷判分。是勋作为主考,可以优先捧着大厚摞的卷子翻查,随便挑几份儿出来审阅——不可能都归他一个人瞧,否则非累吐血不可。
但他并非胡乱翻检,没过多久,便见到有一份考卷的右下角沾着两点小小的墨痕——嗯,这便是是着的卷子了,且让我先来瞧瞧看吧。
把卷子展将开来,第一印象是字迹相当漂亮,一笔工工整整的隶书,与自己还在营陵时所见到的迥然不同,但细察端倪,确实还能瞧出一丝当日的笔迹——看起来,是伯明长年窝在家里读书,也并没有彻底地混日子嘛。
再瞧行文,通顺晓畅,结构谨严,文意则精深绵密,切中时弊——这就肯定不是是着本人的能力了,是不是是宽预先作得了,让他去考场现默写一遍的呢?
文章若是写得不行还则罢了,既然写得不错,是勋就干脆撂下了,还是交给别人去批吧,以避嫌疑。且说判明经卷前后花费了整整九天的时间,三百多份考卷除十来份实在答非所问,或者污了卷的,余者皆给评定。当然啦,不是百分制,而也按照中正制的定规,分为九品——那本是当时常见的等级制度,并非陈长文的新发明。
最后是勋复审一遍,又调整了其中二十多份的等级——对于那些华而不实,或者屁股太明显坐在世家一方的,全都下调,对于那些文拙而义深的,则提高一两等。审着审着,便瞧见是着那份卷子了,初审人乃是陈群的门客段瑕,给了个“上下”的高分儿——嗯,这文章值得此价。但是勋还是特意给压了两级,改成了“中中”——这真要给是着高分,把他分配到比较好的岗位去,那不是为国举愚吗?将来那货出了事儿也丢自己的脸啊!
评分完毕后,并不似后世科举那般,当场张榜公布,而是全都交给选部备案。并且选部再取出五郡中正的品评等级,添加在考试成绩之上——简而言之,中正评为上品的,则加二等,评为中品的加一等,评为下品的等同于投刺自荐者,就这样定出了最后的等级和名次。
比如是着,他的中正品评为中中,明经考试成绩亦为中中,因而最终成绩便是中上。
成绩中下之下的,全部黜落,得上、中共五级评价的(仍然不给任何人上上),选部将其档案再移交给吏部,由陈群率领吏部班子分配职司——非独明经,其它各科的考评流程也大抵如是。
这开天辟地第一次科举考试,参考者近六百人,最终通过的超过半数,三百有奇。跟原本后世科举制大行之时不同,一是主要看成绩,并无硬性的录取者数量限制——反正陈群那儿空的坑儿还多得是呢,而且就算填足了,也可以挂“茂才”头衔,作为魏官预备队。二是这年月读书人数量较少,相对的质量也精,没有后世那么多滥竽充数之辈。
至于是着,最后被分配到秘书监为吏——刘放看上他那笔好字了。